远去的乡愁(六十四)脚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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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      踏    车

                                顾      冰

        在我们老家,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稀奇稀奇真稀奇,角落村有四稀奇。一稀奇,局长眨眼变兄弟。二稀奇,没病住进医院里。三稀奇,脚踏车把人来骑。四稀奇,新娘和脚踏车拜天地。

        要闹清它的来由,不得不说说砻糠这个人。我在以前的文章中,从未说起过他,因为,他太不值得一提了,这人就像他的绰号一样,卑贱得好像根本不存在。然而,再微不足道的人,却演绎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砻糠是苦嫂的弟,也是在船上长大的。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是力气大,他能背驮一只小木船,举起一个石碌碡。二是说话少,一年当中,说的话,都数得过来,人们说他口中吐句话,比女人生个娃都难。三是对姐姐好,癞痢嗜赌成性,输了钱,喝了酒,就在老婆身上撒酒疯,每当这时候,砻糠袖子一捋,虎眼一瞪,癞痢便吓得如见阎罗,魂飞魄散。还有,看似木讷,却外愚内智,深藏不露。那年,狗子叔在老虎墩砖窰里私藏粮食,又及时转移,躲过上面检查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砻糠和苦嫂一样,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小时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了,又遇上三年天灾人祸,在饥饿中痛苦挣扎。前年,他和周边村子的一群年轻人逃江西,(困难时期,江西粮食有余,邻省的饥民,纷纷涌向那里,谓之“逃江西”。)命是勉强活下来了,但也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险遇。

        那是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他们扒上了运煤的火车,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惊叫:芦叶晕过去了!芦叶,是芦荡村人,和砻糠差不多年纪,都是前后三村地面上的人,虽然平时没大说过话,但都认得,能叫得上名,出门都是同命人。

        大伙一齐围了过去,砻糠脱下大衣,为她挡风,只见芦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任人呼喊摇晃,就是没有反应。

        这时,火车恰好停下,砻糠没有多想,将芦叶背下火车,朝着灯光闪烁处跑去。

        砻糠一路打听,找到一家医院,经检查,芦叶是低血糖引起的昏厥,幸亏送治及时,假如延误,很可能导致不可逆脑损伤,甚至死亡。

        从此,二个年轻人的命运,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越过了死亡地带。

        在江西,砻糠在一个林场当护林员,独自一人居住在山间小屋。一次,一连几天暴雨,山洪暴发,芦叶放心不下,艰难地走了十多里山路,找到他,硬是拽他离开那间小屋,他俩走出不远,巨石从天而降,小屋顷刻间便被吞没得无影无踪。山体垮塌了,心心相印的冥冥飞鸿,使砻糠逃过了一劫。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就这样,在外面闯荡了二年,他俩又回到了生养的地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但是,砻糠家实在太穷了,至今,姐姐苦嫂和姐夫,还住在船上,在这偌大的世界上,竟没有自己的一片瓦,一块砖,只得暂时在村上的祠堂里栖身。他几次想上门求亲,可又欲言而止。自古道,嫁个瓦匠住瓦屋,嫁个乞丐当街哭。自己苦,也就罢了,但决不能再苦了芦叶。不过,有一个信念,一直在他心中缠绕,他坚信,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一定能风风光光地把芦叶娶过门。

        这年春节,有一支迎亲的队伍经过村子,除了挑着抬着红红的嫁妆,有一个光景,可说是旷古未有。那新郎倌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脚踏车,车上,坐着娇羞的新娘。

        那时,在乡下,脚踏车是稀罕之物,人们远行,即使上街上城,靠的是二条腿,连公社书记下乡,也都是步行,那次马秘书搞调查表,全公社只有一辆脚踏车,还是邮递员的公车,为的是把电报信件,及时迅捷送到人们家里,这户娶亲人家,破天荒地用脚踏车,迎娶新娘,瞬间成了轰动的新闻!

        看热闹的人群中,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阿妈看见芦叶娘也在看热闹,便走过去说,芦叶娘,砻糠和芦叶老大不小了,咱们二个村隔这么近,谁咋样,都知根知底,你家芦叶好眼光,砻糠这小伙子,没说的,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他无爹无娘,一个女婿半个儿,今后,不知砻糠会怎样享敬你这丈母娘呢,只是不知道,你啥时张罗着给他俩把婚事办了?

        芦叶娘瞥了阿妈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小伙子是不推板,虽不是百里挑一,倒也还出众,只是穷得乒乓响,老话说,嫁老倌(男人),吃老倌,难不成跟着他吃西北风?

        老嫂子,穷则思变,如今,只要肯吃苦,日后,一定会摘掉穷帽子的。而摊着不争气的子孙,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会败光,幸福从来不会和财富划等号。

        牛牛阿妈,我预想不了日后,只考虑如今,我把话撂这儿,砻糠要是也能用脚踏车迎娶芦叶过门,我就把芦叶嫁给他。

        当真?

        当真!

        第二天,砻糠倒头睡了一天,但他又瞪着二眼看了房梁一天。这一辆脚踏车无疑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那时,辛辛苦苦,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干一年,把嘴巴扎起来,也挣不了买一辆脚踏车的钱,眼下,自己两手空空,口袋布贴着布,上哪儿去弄那么些钱?偷,没那本事,抢,没那胆量。也许,芦叶娘正是料定他这一点,才开出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条件,好让他死了心。这时,他才真切理解,当年,盘大为何要抢亲,猪公公为何要与有情人殉情。一想到殉情,他立刻唾骂起自己,婚姻本应是乐园,而不应是地狱。砻糠啊,砻糠,你难道真是像砻糠一样无用的废弃之物,如此无能,连得到一辆脚踏车,也如砻糠搓绳,难如登天?

        砻糠忽然消失了。许多天以后,有人说,看见砻糠在拉纤。

        人们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砻糠选择了这苦中又苦的行当,撑船。那撑船,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蓑衣箬帽不离身,脚下有走不完的坎坷路,肩上有越嵌越深的纤绳印,遇到风浪,还有船倾人伤的危险。砻糠顾不得这些,为了挣钱买脚踏车,他甘愿吃这份苦。

        船主喜欢这个沉默寡言,混身是力气的小伙,他答应,到了年终,一定付给他一辆脚踏车的工钱。这使砻糠看到了希望,因而,整日乐呵呵的,觉得总有使不完的劲。

        忽然有一天,砻糠被大队殷书记,派人把他抓了回来,关了起来。殷书记说,这是走的个人发家致富的资本主义,农民么,就是要种地,生产粮食,要是大家都去赚外快,这地让谁种?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因此,让他好好反省,深刻检查。

        这天,矬子泥鳅给他送饭,劝他说,你就别琢磨砻糠搓绳,异想天开了,你不是不知道,脚踏车那么紧缺,凭票供应,你见过有哪个扛锄头的庄稼人,有那玩艺儿,你即使挣着了钱,也买不到啊!到头来,麻雀找砻糠,一场白辛苦。

        砻糠怔怔地看了泥鳅一眼,这个泥鳅,虽然长得矮小,但鬼心眼多,人也仗义,便说,只要有了钱,总归有法子买到,只是船上是不能再去了,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给了我们苦难,同时也会给我们办法,不知你愿不愿帮我这个忙?

        接着,砻糠跑了,桌上,留的纸条上写着:我一定要买脚踏车。

        此后,常州火车站出口处,出现了一个人,他扛着一根扁担,注视着行色匆匆的旅客。他,就是砻糠。

        这个想法,得益于他逃江西的经历。他清楚,火车站离长途汽车站和轮船码头,都很远,因为没有公共汽车,那些行李多的出门人,要去乘汽车和轮船,会很不方便,三轮车倒是有,但车费贵,人们一般难以承受,因此,他想到了这个赚钱之道,帮人家挑行李。

        几个月以后,砻糠终于攒够了买脚踏车的钱。

        这天,他找到县商业局。但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卫拦住了。

        门卫脸色很难看,问,你要干什么?

        砻糠回答,我找局长,买脚踏车。

        门卫嘿嘿一笑,还脚踏车,那叫自行车!

        什么自行车,要不用脚踏,它能自行吗?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看门的,权力大着呢,用不着冲犯他们,而且,要陪着笑脸,说着好话,于是,把情况说了。

        门卫很是诧异,一个穷种地的,居然要买自行车,迎娶新娘,真新鲜!同时,他又为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的举动所打动,不过,他还是劝砻糠,小伙子,你想法很伟大,但现实很残酷,自行车商业局每月来不了几辆,都是要王局长批的,你又不是皇亲国戚,能批给你?除非你对局长有再生之恩。

        “除非对局长有再生之恩?”砻糠正凝思着,一个穿着挺刮的中山装,夹着公文包的人,从里面出来。此人,正是王局长。门卫问,王局长,出差呐?嗯,乘火车去镇江,到地区商业局开会。

        砻糠懂得阎王好见,小鬼难挡的道理,随即迎上去,恳求局长。王局长甩下一句话:不行!随即,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接下来的几天里,砻糠依旧每天在火车站出口外站着,但他却不接生意,出神地注意着每一个出站的人。

        终于,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王局长。

        蓦然,惊险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五短身材的人突然抢夺王局长的皮包,王局长死死抱住不放,那人猛推了他一把,王局长仰面倒地,那人还想再施以暴力,砻糠冲了上去,见此,那人拽过皮包落荒而逃,王局长欲起身追赶,但搖晃了一下,又坐在了地上。这时候,砻糠飞速追了上去,从那人手里夺过皮包,猛然,那人朝他头上挥手一拳,砻糠趔趄了几步,重重摔了下去,但双手仍紧紧抱着那只皮包。而刹那间,那人已跑得没有了踪影。

        王局长和砻糠被送进了医院。幸好,王局长并无大碍,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可是,砻糠虽然只是轻微挫伤,却昏迷不醒。

        王局长天天到医院探视砻糠,请求医院务必要尽全力救治。那天,要不是他,自己的那只公文包就被歹徒抢走了,那里面,可是有十张自行车票呢。不过,丢失自行车票是事小,没有他出手相救,自己也许就一命呜呼了。

        几天以后,砻糠醒来了,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边的王局长。他吃力地低声说,王局长,你没事吧!

        王局长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说,别叫王局长,叫我大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弟。

        鉴于砻糠见义勇为,又考虑到他买自行车,也是为社会主义增添光彩的事,商业局经过集体慎重研究,破例特批卖给砻糠凤凰牌28寸自行车一辆,砻糠要了26寸女式的,他说,芦叶骑这车,更方便,更气度。

        这天,砻糠从常州买了脚踏车,高高兴兴地往家走,一路上,不断有人驻足观看。人们不仅要看看这个开风气之先的小伙子,看看奋不顾身的英雄,更是要看看这稀奇事。本来,他可以骑着车回家,他在帮人撑船期间,船运公司有一辆脚踏车,他早已偷偷地学会了,但他不舍得骑,生怕被如铁塔的身子压坏了。不骑,推着走,总可以吧,可那天偏偏下雨,路上泥泞不堪,刚买的煞刮锃亮的车子,沾得滿身烂泥,不成!于是,他把车扛在肩上,一直走到角落村,引得路人惊诧不已,谈笑不断。

        鞭炮声中,砻糠用脚踏车推着芦叶,洒下一路风光。这是角落村自古以来的头一椿喜事,头一椿新事,人们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光荣之中。他们说,角落村不仅出了一件新鲜事,而且还出了一位侠肝义胆的俊杰。

        然而,当新人正要拜天地时,从门外走进二个公安人员,把砻糠带走了。人们猜想,准是将那个抢包行凶的歹徒捉拿归案了,请砻糠去辨认一下。

        新郎走了,婚礼继续进行。狗子叔提议,新郎不在,由脚踏车代替,大家都说好,这脚踏车,代表着砻糠那颗火热的心,点燃着往后火红的日子。于是,芦叶和脚踏车鞠躬行礼,夫妻对拜,把大伙高兴得合不拢嘴。

        几天过去了,却不见砻糠回家,泥鳅也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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