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些骚鸡,我就浑身不舒服。那感觉,比吃屎还难受。人们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可是,身为狗,哪里有得选择。主人高兴了,给你弄点吃的,不高兴的话,还不是得自谋生路。
在我的有生之年里,见过的所有骚鸡中,花儿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即使远处有几万只鸡,我也能一眼就认出花儿。她长着一身雪白的羽毛,不声不响混在鸡群里,一脸漠然与淡定。她是唯一一只碰到我不会嘲笑我的鸡,她也是唯一一只我不讨厌的鸡。不知为何,每当我看到她时,内心总会归于平静。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是条狗,因为隔壁的爷爷说这是孽缘。
花儿不爱说话,常常独自望着天空发呆。有时候,我会蹲在她的身旁,陪着她一起发呆,那会儿的天空真是美得无可挑剔。
“小哥儿,为什么天空蓝得如此剔透,一点瑕疵也没有!每当我望着天空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鸟儿。以前,总以为自己长着翅膀就能飞起来,长大后才发现,原来这脆弱的翅膀根本就撑不起华丽的野心。”花儿漠然问道。
“可至少你还有翅膀,而我只有可怜的四条腿。你扑腾几下,还能有飞起来的感觉,而我只能永远接着地气。”我回答。
一直以来,花儿活得不声不响,即便是屠刀割开她脖子的那一刻,她也还是不声不响。我眼看着她的鲜血留下,看着她的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看着她安安静静死去,看着她雪白的羽毛被一根一根拔下来,看着她被开膛破肚,看着她被大卸八块,看着她被一口一口吃掉。最后,我把她的骨头吃进了肚子里。不知为何,在她死去那会儿,我感觉失去了什么,当我把她的骨头津津有味地吃进肚子里后,我觉得充实了许多,仿佛跟花儿合体了似的。
花儿跟我一样,或者说比我还惨。她并不招主人待见,因为她不会生蛋。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年龄没到,可是终其一生,她也没有下过一颗蛋。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相反,我觉得自己是干净的。”花儿平静地说,夕阳的余晖将她染成了金鸡。
“你总是很静,只有在热闹的时候才很容易找到你。如果是独自呆着的话,那就很难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你着实不适合下蛋。很难想象,你下完蛋之后浪叫的模样。”我说。
她羞得低下了头,许久才把头抬起来,而后接着沉默。
如今,当我独自蹲在夕阳下时,总会想起她说话时的那种缺失感。我想,她一定是很在意,在意到不愿意开口的地步。她那与生俱来的孤独感,造就了她的美,也正因为她的美,她被嫉妒心甩得远远的。她的美貌,多多少少激怒了那些自以为是的骚鸡,在嫉妒的驱使那些骚鸡对她恨之入骨。借着不会下蛋的幌子,花儿自然而然成了异类。我能感觉得到,花儿对这个世界固然是大失所望的。没有谁会喜欢孤独,而她却孤独一生。
身为异类,活着,然后死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副模样。为什么不能让一个生命好好活着,活得有模有样,活得体面,活得没有丝毫负担。
“你看,那株百合,就那样长在风中,享受暖融融的阳光,盛开,然后静静凋零。”
循着花儿的眼神,我看见远处盛开的百合,长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婉如静静发呆的花儿。
“跟你一样美!”我赞叹道。
“不,我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你说,还是很可悲吧。即便我一声不吭,也还是受尽非议跟冷眼。无论我怎么不在意,可也很受伤,不是吗?你不觉得,生命这东西,想想就觉得尴尬吗?我是鸡,而你却是狗,到头来,陪我一起看夕阳却是一条狗。一条人们口中的杂种狗。”
“是很尴尬,我是狗,你是鸡。”说完,我离开了,内心涌起阵阵酸楚。
百合凋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花儿被抓走的那天,我一直守在她的身旁。鲜血染红她那雪白的羽毛,她只是静静地,一下一下抽动着身体。
直到她的双眼失去最后一道神采,直到我的视线模糊,我们彼此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最后,我吃了她的骨头。那些骚鸡又开始嘲笑,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只觉得,一切安好,花儿就在我的身体里。
除夕的鞭炮响起时,我在后院的林子里遇到黄鼠狼。他愉快的从这棵树,蹦到那棵树,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喂,你个跟踪狂,你想干嘛?”我有些生气。
“杂种,这几天,怎么没有见到花儿啊!”他问,带着一脸无耻。
“怎么了?你想打她主意?”我抬起头,望着他。
“别误会,这不除夕夜,我想给她拜个年!”
我无言,转个身,走进黑暗中。除夕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好像在为什么默哀。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在为整个世界,也许不过是为了除夕而已。
时间过去许久,远处那片草地再也没有开过花。我神经质一般,时不时会望向那里,可又时常神经质般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