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三十一)求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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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    学    记

                          顾    冰

        志高,我的堂叔。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生前,为上海市政府局领导。他阿爸,泉大,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我进学堂门时,志高叔已离开家乡,去上海念书。他写信回来,泉大阿爹都请我给他读,给叔叔写信,也都由我代笔。

        那年,志高叔到了生命终点,我去探望他。那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骨瘦如柴,两眼凹陷。见到我,他倏地瞪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让我拉开床头柜抽屜,一梱泛黄的信件。他阿爸给他的信,自然,都是我的笔迹。那是一段磨难岁月的见证,浸透人生苦涩的实录。信笺几乎揉烂,看得出,不知被信主人翻阅过多少遍,上面,布满斑斑褐点,我猜想,那是一个个干涸的泪痕,是一个曾身居高位的儿子,对也许是身份卑微的父亲的追思,以及从中汲取养料,鞭策自己前行的记载。他吃力而又笨钝地展开一封,说,这是他得到家里的最后一封信。责怪我不该瞒着他,使他抱憾至今,没有见他阿爸最后一面。于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的艰难困厄的求学之路,一个文盲父亲对知识的崇敬,和对儿子的希骥。但是,他已无力握笔,恳求我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以感念父亲山高海深之情。是他,挤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滋养了这块土地上的一株苦苗,增添了大地母亲的葳蕤绿色。倘若能发表,则更好,好让更多人了解那段历史,不忘父辈当年的艰辛,激发追求知识的热情。

        泉大一辈子没婚娶,志高是他捡的,据说是人家丢弃的私生子。

        老人说,私生子天生聪明。志高确实天资聪颖过人。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那个年月,能跨进学堂门槛的,大多是有钱人家。有多少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困,而被挡在了学校的门外。泉大家,风当扫帚月当灯,穷得叮当响,哪里能上得起学。可是,泉大执意要让志高念书。那时,中国还处在黑暗的战乱之中,处处民生凋敝,百姓贫穷愚昧。泉大不懂得知识就是力量,只有科学才能救国,才能改变贫穷的道理,更不知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只晓得,不识字,太苦,受人家欺侮。

        他年轻时,借给芦荡村贵大拾块钱,过了一阵,贵大先还他壹块钱。因此,又重新写了一张字据:贵大借泉大拾块钱,还欠款玖块。后来,贵大长年不还,泉大催他,他竟说,还缺壹块。官司打到乡公所,乡长说,借据白字黑字,巳还欠款玖块,你泉大讹人,判贵大胜诉。泉大气得吐血,但有理说不清,直骂贵大狼心狗肺,但也怪自己目不识丁,吃了不识字的亏。从前,总说,不认字,走遍天下,不认人,寸步难行。其实,照此看来,不认字,可是万万不可。他决不能让志高象自己一样,吃不识字的苦。

        他找到桑岗私塾的桑先生,一说,桑老先生听闻过泉大借钱被坑害的事,答应学费减半。泉大千恩万谢,但他不能让先生白教,他把先生家的二亩地的农活全包了。有人笑话他,读书,那是要根基的,你泉大家祖祖辈辈与书卷不沾边,难道祖坟上冒了青烟?再说,志高就是读了书,又有何用?不是照样是泥腿子两条?

        志高在学堂里,非常用功,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从小学一直升到初中。但家里,为了供他上学,泉大不知吃了多少苦。而这时,泉大又得了痨病,干活累了,常常喘不过气来,憋得面孔发紫。可是,他从来没踏进过医院的大门,他实在拿不出钱看病,为了给志高交学费,买学习用品,他巳穷其所有,连牙缝里也挤不出任何东西来了。

        志高从小懂事,他知道,父亲的病,是为了他而累出来的,眼看到了中考的节骨眼上,老师说他考上省常中,手拿把攥,十拿九稳。但他决定辍学,找一份工作,贴补家用,给父亲治病。那时,初中生也算是小知识分子了。

        那天,志高回到家里。泉大正在编竹蓆。天快热了,志高在学校住宿,还铺着棉褥,为了打这条蓆,他已熬了好几个黄昏。泉大虽然没文化,但手很巧,他不但会编蔑蓆,还会编竹篮,做竹椅。

        志高放下铺盖,帮父亲传递蔑条,眼看一条细密滑溜的蓆条,就要完工。不料,泉大操起篾刀,就把蓆条砍得粉碎。志高好生奇怪,但心里,已猜到了几分。泉大喘着粗气说,你又不上学了,还要它干嘛?志高顿时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但是,父亲这么为自己操心费力,他心里感到凌迟般剧痛。这时,泉大蓦地在家堂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下来,两行热泪汩汩地从眼窝涌出。列祖列宗,我们顾姓,出过很多名人,有顾恺之,顾炎武,我不指望志高成名成家,我只想他成为有文化的人,能对国家有用的人。可是,他却要半途而废,我愧对祖宗啊!见此,志高遽然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于是,又回到了学校。

        这时,较解放前,虽然生活有了天壤之别的变化,但是,泉大因患重病,不能干重体力活,经济仍非常拮据。那会儿,能上到初中以上的,一般是家境较为富裕的,可是,泉大再苦再难,也要咬牙,在那崎岖陡峭的路上,继续往前攀爬。而且,为了不让他在人前,因为家中贫困而自惭形秽,他总是按时送去生活费,让他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学习必需品,也一应俱全。

        为了湊到这些钱,他又拖着病体,每天,到镇上老虎灶上挑水,早晚,镇上有客船往返常州城里,这时,他就守候在码头上,找点挑行李货物的生意。一天,老虎灶老板跟他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他家侄子,在南京读大学,他爹去看他,他竟说是村上邻居,他爹伤心得想跳长江。你这么吃辛吃苦,累死累活,供养儿子上学,可别也落得同样下场!泉大心想,志高不是那样的人,再说,即便那样,他能理解,能容忍。

        又到该给志高送生活费的日子。这天,他特别高兴。前一天傍晚,客船停靠码头,一位乘客遗落了一只皮箱,他就一直守在箱子旁边,直到天黑,失主六神无主地寻来,泉大交还给了他。那人连忙不迭地感谢,从箱子里,拿出两块常州大麻糕,送给他作为酬谢。都说常州大麻糕,香脆松酥,宁打三棒头,舍不得常州大麻糕一口。但是,他不舍得吃,他要带去给志高尝尝。

        他兴冲冲走到学校门口,心里想着,志高长这么大了,常州人还没吃过常州大麻糕,其实,他自己也只闻其名,不知其味。这回,一定要看着他吃,还要叮嘱他,只有刻苦读书,将来,才有麻糕吃。他说不出,读读读,书中自有黃金屋,读读读,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样高深的名句。谁知,让门卫拦住了。看门的一脸鄙夷不屑,去去去!这里不是码头。泉大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确实寒酸,噁心,脏衣裳,烂草鞋,手里还握着一根扁担。他把东西交给门卫,请他转交志高,门卫问他和志高什么关系。我是他老……,他原本想说我是他老子,但他一想到老虎灶老板的话,不能给志高丢脸,让人瞧不起,于是,立刻改口道,我是他老家的亲眷。说完,强忍着眼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令他昼夜牵挂而又恐惧的校门。

        志高没有辜负泉大的希望,出色完成高中学业,参加高考。

        高考地点在常州城里。前一天,泉大就陪同志高步行上城,当晚,在一个小旅馆住下。泉大特意要了二张床位的房间,虽然比通铺贵些,但通铺人多声杂,为了志高能睡好,他舍得化钱。入夜,志高很快进入梦乡,但他却辗转反侧,想着志高能出人头地,兴奋,想着要是考上了大学,费用更大,自己身体如油干灯草尽,家徒四壁,求告无门,发愁。想着想着,燥热难耐,索性起来,轻轻打开房门,到旅馆门口的弄堂里走走。夜已深了,弄堂里空无一人,一盏昏暗的路灯洒着飘飘忽忽的光,让人眩晕,他只得返回旅馆。谁知,房间的门关上了。他找到服务台,无人。他想敲门,让志高开门,但屋里正响着鼾声,他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他实在不忍心打碎了志高的甜梦。

        第二天清晨,志高早早醒来,发现父亲的铺上空着,以为有早起习惯的父亲,起床出门了,但当他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泉大靠着走廓的墙壁,坐在地上,睡得沉沉的。这是一颗怎样的垂怜慈父之心!

        志高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几年后,又攻读博士学位。而这时候,泉大已病入膏肓。志高听闻父亲病重,想暂时中断学习,回乡照料陪伴父亲。但泉大让我写信告诉他,自己身体无恙,让他专心学业。并说,等他考上博士生,就去上海看他,一并见见大上海的光景。那年,志高学校的门卫没让进,他想看看上海的复旦大学,是什么样的。

        泉大没有等到那一天,便撒手人寰。临终前,他请求我每月给志高写一封信,报家中平安,让他不要挂念分心,要给角落村争光,给国家争气。

        志高确实为角落村争了光,顺利通过了博考。人们都说,睁眼瞎培养了博士生,草窠里飞出了金凤凰。他专程回乡,要带父亲去上海玩玩,了却一个一生没有离开过这块狭小土地,但胸怀比天宇还宽阔的穷苦农民的心愿。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泉大已离开这个世界半年多了,他的坟上,长满了浓密葱郁的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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