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艺术没前途，艺术家都没饭吃。」
这是我当初执意要考美院时我妈跟我说的话。即使现在看来，我也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况且我们整个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是跟艺术沾边儿的。所以我妈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实在是不能再靠谱了。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细想我擅长画画这件事的由头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在课堂上发现乐趣，唯一喜欢的一位历史老师后来还被请去喝茶了。然而尽管是资深学渣，却丝毫不影响我继续胸怀大志，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得上大学，但好像除了画画这么一个特长，我实在想不出在残酷的高考面前我还能有什么优势。于是在现实面前，我只好拿出更靠谱的理由来说服我妈了，我说：「我不当什么家，我就是热爱艺术，以后毕业了做个跟艺术相关的从业者就行了，坚决不阳春白雪！」
我妈一听，嗯，这倒是个实在话。
接着我便开始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艺考生涯，过程之艰难暂且不表。但在这个过程中，从学渣到学霸的体验却让我第一次觉得生命充满了意义感。也许是我妈当初的那句话对我影响太深，也许是我的危机意识太强，进入大学后，为了不「阳春白雪」，我很早就开始学习设计软件以备就业之需，虽然我的主修专业是油画。换句话说，大学四年当中，我对于未来如何就业的规划远胜过钻研专业本身。就在我越来越坚定地判断自己不适合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的时候，我却越来越发觉我妈才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
2
我妈是个极其敏感的人，有人说她是孟姜女，有人说她是林黛玉。只因她实在太能哭了，一旦觉得尊严受到侮辱或者隐私受到侵犯时，她便开始哭，而且她的哭法还不是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一场就算了，而是抽抽噎噎地哭个一天半夜的，但她可没有林黛玉的伶牙俐齿，有时候她哭得汹涌，但对方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得罪她了，只有敬而远之罢了。
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妈妈是孤独的，而且她一直在哭……
遗憾地是，我妈的眼泪并没有像林黛玉唤醒贾宝玉那样唤醒我爸，倒是把我冲洗得越来越透彻了。小的时候因为害怕就陪着妈妈一起哭，渐渐懂事以后我开始试着安慰她，再长大一些我越来越了解这个别人口中「心眼儿小」，「性格差」的妈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当初我听话一些不学艺术了，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触摸到她内心深处那片纯净而赤诚的情感世界。她心灵手巧却不善言辞，眼泪是她唯一捍卫自己尊严的武器，只可惜这种无声的抗议却常常被诠释为软弱。在她一生一次的爱情中，她爱得热烈爱得深情爱得不可理喻，最终爱到了灰飞烟灭也无怨无悔，然后放下一切说走就走，那种痛彻心扉后的决绝似乎前半生真的只是个梦。梦醒了，整理下情绪，再做一个！只是这次，她再也没有哭过。作为一个母亲，她似乎太天真烂漫了些，但是我为我有这么一个纯真且坚强的妈妈而骄傲。
也许有人会说我这是作为女儿在亲情的迷雾中不自觉地煽情。嗯，也有道理，就像我妈常常盯着蓬头垢面的我瞇著眼说：「我闺女真是好呀！」即使家里没人也羞得我立刻义正言辞地批评她：「你这叫亲妈癌晚期，这是病，得治！」然后我妈扬着脸儿说：「不，我不治！」
母女情深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对自己的前半生说不，即使白了头发也褪不去心中炙热的颜色。她不仅仅是我的妈妈，她还是我人生中最真挚的朋友，事业上最默契的伙伴。
3
我一直都觉得上天是公平的，虽然我妈没有生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但她却拥有一双可诉千万言万语的手。在她这一生中，买衣服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不仅仅是能干，更让我觉得难能可贵的是她对於美的追求近乎于偏执。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对美的渴望太过强烈，不管什么样的手工艺只要过了她的眼竟然能无师自通了。总之，但凡是动手的营生她都能迅速掌握其精髓，而且让我感动并且敬佩的是，尽管她的工作与艺术无关，而且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跟艺术会有什么交集，但她骨子里却有一种如火如荼的东西一直在她平静的外表下熊熊燃烧。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两只手从来没闲着过，不是在织毛衣，就是在绣花，要么就是在缝纫机前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铺铺盖盖。除了自己穿的用的，还有各种亲戚同事朋友们的免费订单。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她还得忙着帮大家剪喜字，扎花圈等一切跟手工有关的事情。平时她很少说话，因为她太忙了，白天要上班，下班后还要回家做饭做家务，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就是晚饭后到睡觉的时间了，缝纫机的声音常常响过午夜12点，但这也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一小段时光了。
4
正如我妈从未想过她的生活有一天会跟艺术相关，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给妈妈打工的设计师。原本我只是想拯救她脱离「不务正业」的工作与生活，让她做自己，充分发挥她的才华，然后享受退休后的悠闲生活。但是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自我上大学起，她便开始四处打工为我攒学费攒嫁妆，即使会计是她最不喜欢的职业，但为了生存也为了我的将来，她只想做一个朴素的母亲默默地奉献。那时「创每月消费新低」是她唯一的追求。可是我却完全不以为然，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有生存的能力，作为一个女儿我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我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承受这种奉献式的自我消耗。在我看来，这完全是浪费生命！我不仅生气她浪费才华冥顽不灵，我更加心疼她淹没在各种情感的羈绊中不能自拔。很多人嘲笑她太多情，是的，用我姥姥的话说是「经不起大供」。也许在别人眼中用情太深是过于廉价了，但是在我的眼中却重如千斤，因为我看到的是一种不惜伤痕累累也要追求真的单纯，不惜从头再来也要相信善的执著，不惜千辛万苦也要创造美的渴望。她的多情也许感动不了别人，但却足以感动我了。
因为懂，所以更加深情，也因为懂，我开始渐渐明白有其母必有其女的道理。在职场折腾5年后，即使我犯遍了所有职场大忌，但依然有着一个被大众认可的光明未来，可是我却突然找不到意义感了，一方面多年来伴随我的那种危机感突然消失了让我深感不安，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要回归艺术。可是现实告诉我们，不能阳春白雪是底线。深思熟虑之后，我选择了一个相对靠谱的方向，做一个艺术管理者吧，然后培养我妈成为一个艺术家。这么想了，我也就这么做了，于是我又开启了一段更加刻苦铭心的考研生涯，对於我们学造型的人来说，考理论方向的研究生是相当困难的，但是困难好像从来对我都构不成威胁，有希望就可以了啊。那时候我妈是完全不相信我说的有关她是艺术家的言论，她一直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但她坚决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在我各种「作」的历史中她也渐渐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彼此懂得。有时候别人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就能点燃我们内心深处的火焰，从而改变我们的人生，不是因为这句话有多么大的魔力，而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需要在恰当的时机遇到一把开启你心灵的钥匙，然后幡然醒悟，原来如此。而我，就是我妈的那把钥匙。在我求学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刺激了她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部分，大彻大悟之后一场倾盆大雨式的眼泪让她终於接受了自己，认识了自己……
我特别想写一个励志的故事，灌一碗高质量的鸡汤，然而结果并不励志，不管考研考的多么得刻苦铭心，奋斗了三年之后，我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就在我全面陷入失败的情绪时，我妈说：「你所付出的都不会白费，你是为了学习，那么这三年来你已经学到了，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结果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如果学习的目的是为了那张文凭你也不会辞去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既然你最终的目标是要做一个艺术管理者，那么就先从管理我开始吧。」
那一刻，她是我的钥匙。
我知道很多人等着看一个有关成功的故事，可惜我们的人生中却只有失败的经历，但神奇的是在这8年漫长的隐居生活中，我们的内心却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充沛。也许这正是艺术召唤我们的原因吧。做你本该成为的那个人，然后收获一个强大的自己，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成功。
但我认为算。
更多信息和作品请访问我们的网站：www.zoraholly.com
公众号：zoraholly_art （卓華藝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