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近日,料峭初春的寒凉还未消散,黄土弥漫的沙尘暴天气又拍马而至。合上门窗,把风沙关在室外,我们波澜不惊地进行着今年中招第一次模拟联考的语文考试。
监考本是件苦差事,监考语文更是需要历经整整两个小时的苦苦折磨。窗外,朔风劲吹,风沙弥漫,天空昏黄。室内,学生一个个皆低头“刷刷刷”地紧张答题。
我与另一位老师,站立考场的一前一后,无聊至极。既不能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也不能频繁地前后巡看,更不能翻阅手机、报纸杂志,这是监考规矩,更是个人自觉。习惯性地看看本场考试多余的卷子,这倒是可以的。
考卷上,黄海龙的精致美文《一树柿子红》就这样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
“一树柿子红”就是文章的写作对象,文章一系列深情满满的回忆,都在围绕“一树柿子红”展开。有和邻家孩子在柿子树下游戏的;有星子明亮时在树下吃晚饭的;有和小伙伴一起“偷”打青柿子的;有邻里帮忙采摘柿子的;有爷爷分柿子给邻居的;有离开家后,母亲托人捎带柿子;有离开家上学的那个秋天想念柿子红,回乡看爷爷与母亲的。如此种种,“一树柿子红”承载着作者太多的情感,体现了作者对爷孙情、邻里情、童年情的深深怀念。
文章结尾部分这样写到:
当历经了多次工作上的辗转迁徙之后,他已然两鬓斑白。爷爷老了、走了;父母老了、也走了。他忽然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似乎把那个山旮旯的屋子遗忘了。在看到街头那位卖柿子的老人、尝了一口柿子之后,他突然那么强烈地想回家去看看,看看那棵老柿树。这种渴念,就像醉酒的夜晚,爬起来痛饮家乡满缸清冽山泉时的感觉一样。接待他的是一位儿时的童伴。
“你好久没回,屋门前都长草了。”走在前面的童伴喃喃说道。
他的面前,青苔爬上了墙根,风雨斑驳了窗格,时光烙印在高墙,青色的屋脊粗糙了、也凌乱了,紧闭的大门不再像往日一样打开,哗哗地流泻出一地阳光。他看见,那一树柿子红孤独在夕阳里,一些柿子掉在草窠里,碎了,也乱了,乱了一地的落红。他站在门前,掏了掏荷包,一时怔在那里,他竟遗失了回乡的钥匙。
一时,强烈的共鸣如惊涛骇浪在我胸中翻滚,因为我家曾经也有过一棵这样的果树,虽然它是一棵石榴树,但我对它的感情一点也不逊色于别人。
我家这棵石榴树就长在我家院内压井的北边,它是一棵本地石榴,碗口粗的树干弯曲嶙峋,灰色的树皮,一年四季都皴裂着指头粗的缝隙。别看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丑陋,可它总能年年硕果累累,不是把枝头压弯了腰,就是把树干坠弯了背,从不辜负主人对它的一腔期许。
每年春末夏初,喇叭状的红花,陆续开满枝头,与新长出的绿叶两相映衬,绿得发亮,红得耀眼,这实是成了我家小院独有的一景。
暖阳融融的中午,爹喜欢端着碗,蹲在树下吃饭。吃完了,他就会背倚着树干,筷子放在碗上,碗放在地上,从衣兜里抠出一支香烟,两根手指夹起,衔在嘴角,惬意地点燃,一缕白烟一圈一圈地向上飘散。
烟的刺激,让他很是满足,“咳咳!咳咳!”两声干咳之后,就会冲着我女儿高喊,“大妮!大妮!过来把爷的碗端走,爷爷给你摘花戴!”乖巧的女儿,立即丢下自己的碗筷,屁丢屁丢地跑过去。她拿起地上碗的同时,爹早已欠身伸手摘下一朵公石榴花,插在了她的耳朵上。看着孩子高兴地跑开,爹的脸乐开了花,红彤彤的,嘴角也乐得合不住,就似我家成熟了的石榴。
石榴成熟须到中秋节前后,当满树叶子的绿变得暗淡,石榴果实起明发亮,向阳一面的果皮透出了微红,就预示着它要成熟了。
石榴开始熟了,爹就爬上梯子,先把那些已经红得裂了口的石榴摘下,母亲端着竹筛,站在树下,仰着头,从父亲手里一个个接住摘下的石榴。
“这东西金贵着呢!皮儿薄,摔到这水泥地上就破皮流水了!”爹高声招呼着母亲要小心接好。
爹的高声叮嘱,似在故意邀约四邻。不一会,左邻右舍就挤满了一院子。
“八叔,您这石榴熟了?来来来,我给你搭把手!”
“八爷,石榴甜不甜?听见你是喊俺哩?”
.......
“咋不是啊!这不背不藏的,赶紧赶紧!”爹妈回过头,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有人馋嘴得很,早剥开一个,只见亮晶晶、红艳艳的果粒,宝石一般一颗颗紧密排列,急切地抠出一把,往嘴里一送,稍一咀嚼,甜甜的汁液就流进肠胃,没有一丝酸涩的味道,甘甜极了。
院子里,欢声笑语,热闹无比。父亲说,他喜欢热闹。
.......
三年前,一向硬朗能干的父亲胸腹疼痛,去医院检查确诊居然已是晚期,年届古稀,之前又有过大病史,医生好言相劝,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百法使尽,仍无力回天。那段日子,医院,我们是住住出出,医院与家的那条路,成了我最不愿忆起的一段距离。它写满了我面对父亲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走向生命尽头的无奈与锥心般的悲痛,留下了我一个人踽踽前行时,暗暗洒下的一行行孤单无助的泪水。
“咱家这棵石榴长在这儿可不好,浩,给它刨了吧!”一次送爹出院回家,前来探望爹的同族大哥,在门外好心给我提醒。我知道,已是无药可救、生命再也难以为继的爹,需要这样的“治疗”。哪怕能让巨大的心理压力减轻一丝一毫,我都愿意虔诚地相信。
砍倒树,挖出根,爹还是走了。
当我们一家全搬到城里住,我家的小院里,再也没有了爹当年喜欢的欢声笑语。
一次深秋回家,只见荒芜的院子里,青苔爬上了井沿,石榴树挖后铺下的蓝砖缝隙间,钻出了一根筷子粗细的石榴树苗,一尺多高,瘦瘦的,弱弱的,正迎着风抖动,它又回来了,爹却永远不在了。
岁月再难回首,惟余深深追忆。我怀念我家曾经的那棵石榴树,我珍惜我家现在的这棵石榴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