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猜亚瑟会明白我话中所指向的真正事物,因为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我盘腿坐在椅子上,看见我身边一个空着的座位前已经放了一杯茶,像是为另一个除了我之外的人特意准备的。
但茶水的温度是冷的。我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客人是何时来到,又是何时离开,更好奇于这样的亚瑟·柯克兰竟然也在这座小镇中有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客人。但当亚瑟将茶碟和一屉新鲜出炉的香草曲奇放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时,他却对那杯凉透的茶盏视若无睹,于是我也只好将疑问吞回了胃里。
当亚瑟弯下腰的时候,脖子里一串挂着金属铭牌的珠链从中那宽松的针织衫领口中滑落了出来。这一下,我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含着来不及吞咽的半块饼干,拿眼睛好奇地盯住那块不同寻找的配饰。
也许是我停顿的神态过于明显,亚瑟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抓住垂在胸前晃荡的那块银色铭牌,直起腰来将它掖回了内衫之下,然后理了理衣领将边缘也一并重新藏了起来。
“那上面好像刻着一个名字。”我小声说。
亚瑟垂下眼睛,在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是的。”
“米洛也有一个类似的,”我用双手握着散发着热气的红茶杯,“爸爸将它带回家的第二天,我就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它的项圈上,以此证明它永远是属于我的小狗。”
我对面的英国人歪了歪头,持着抹刀将黄油均匀地抹在撕开的面包上:“这并不是我的名字。我得到了它,但它并不属于我。”
我缓慢转动了一下自己蓝色的眼睛:“他去哪了呢?那个名字的主人。”
亚瑟·柯克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迷茫而缱绻地越过我的身体看向我身后那扇半敞的窗棂,这个问题看上去像是难得令他感到难以陈述了。
“没走太远吧。”最终,他这样低声喃喃道。
我逐渐成为了这幢房子的常客,一种可贵的默契令我们成为了不必多言的真正朋友。亚瑟的房间里有一只拐杖,但是大多数时候,英国人并不使用它。他会在周一到周四的白天开着后院车库里那辆蓝色的皮卡去几英里外的锯木厂里上班,然后在夕阳落下之前回到家中,准备晚餐和第二天早上的三明治。有时我们会碰巧在我下学的路上相遇,我总是不顾他人目光热情地向亚瑟打招呼,而他也会适时地轻按一下喇叭以作回应。
一周剩余的最后两天,亚瑟通常闭门不出。他会在自己的花园里待上一整个上午,在那棵盛开的苹果树下松动土壤施肥或者修剪枝叶,看起来怡然自得——身体的不便并没有阻碍到亚瑟对园艺工作的热忱,即使我曾经提出过协助的请求,但却被他果断拒绝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亚瑟会展现出与他真实年纪相符的固执脾气来。
在家休息的周末,我常常爬上自家楼顶的阁楼,再从那里翻上斜斜的屋顶。这是个危险的举动,如果被妈妈发现,她一定会吓到连声惊叫。但少女的身材足够轻盈矫健,我丝毫不用担心自己会从瓦片上滑落下去。房顶上的视角更加开阔,当夏季的风吹起我的头发和裙摆时,竟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长出了鸟一般足够支撑飞翔的翅膀。我会在上面呆得足够久,而借助高度的提升,我也可以轻松地从这里透过窗玻璃,看到栅栏外那幢属于亚瑟·柯克兰的小屋里,英国人穿梭其间的身影。
我悄悄观察着一切。有时,我会看到亚瑟一个人形单影只地靠在前门的门栏边抽烟。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落在前方不足几英尺远的位置,神态柔和而放松,偶尔嘴唇开合自言自语。可与之矛盾的是,他的肢体动作又仿佛正在与某人交谈。只是他的面前空空如也,从未真的有人出现在这座庭院中。
每当他做这些时,亚瑟总会表现得如此沉浸而幸福,甚至让我不忍去怀疑这个画面中本应出现人或许只存在于他自己的幻想中。
所以,起初我只把这当做一个隐晦的秘密,将这个猜想埋入心底。但很快我便发现:我大概不是第一个发现这般异常的小镇居民。更多关于亚瑟·柯克兰异常表现的不幸流言开始在费尔菲尔德的街头巷尾流传,有人说他是从别处逃亡来到这里,也有人说他患了严重的战后癔症,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某种直觉告诉我,或许这些天花乱坠的猜想里包含的信息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但我依旧对那些大人们充满自私色彩的妄言感到极不认可。他们只是盲目地恐惧并厌恶着所有他们的心胸不能理解的人或事,企图将不过合群的人统统排挤出所谓“正常”的世界。无论如何,我已亲眼见识过,亚瑟完全可以照顾和处理好自己的生活,工作、烹饪、劳作和休憩,与我,与大多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太大区别。
几个月后,我在家里度过了我正式的十二岁生日。尽管没有纽约城里家庭餐厅豪华的派对,但妈妈依旧为我烘烤了用料足够丰富的柠檬蛋挞和披萨,用番茄酱在蛋糕奶油顶上写了“祝艾米丽生日快乐”的字样。当晚,父亲回来的很迟,他差点错过晚餐时间,但摘下帽子之后,他从长裤的兜袋里掏出了半月后即将来到此地巡演的马戏团入场券。我尖叫了一声,飞扑着挂上他的脖子。爸爸搂着我在餐桌边转圈,这让今日的一切变得更有意义。那时的我还在毫不怀疑地相信:生活并未欺骗我,来到费尔菲尔德一定是我精彩人生中一个崭新的篇章。
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亚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块手工刺绣的方巾,在右下角有着我的名字缩写。这无疑是件令人惊喜的礼物,预示着我们之间的友谊再次得到了回应,我将它珍惜地放在床头抽屉的小木匣中,我想,无论多少年后,我一定都依然会记得这个带给我奇妙经历的爱荷华小镇,以及这里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人。
在炽热的火夏彻底到来之前,我剪掉了已然及背的长发,改用糖果色的发卡固定住鬓角处剪短后四处乱翘打卷的碎发。下过了几场雨,树林里的灌木和蕨类迎来了彻底复苏,镇里的孩子和年轻的恋人唱着比莉·荷丽黛的歌结伴流连在游乐场和电影院中,爱情散发出比各式口味的蛋筒冰激凌更为甜蜜诱人的气息,女孩儿们的时尚短裙和男士墨镜一齐很快地占领了各大餐厅商店最前端的销售货架。
在上完最后一节拉丁语课后,我终于迎来了在费尔菲尔德第一学期结束后心心念念的漫长暑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