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一盏马灯高高挂,灯下大姑娘抱着小娃娃,娃娃娃娃你莫要哭,听我给你讲讲那高山岗岗上开的花。
天刚放明,村长就领了个年轻人来,一前一后,那人手里牵着头瘦黑骡子。她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来人走近了,把怀里一岁大的孩子抱回屋里,拿了把笤帚出来扫了扫门前的青石板,先一步在那儿坐下了。
四里八乡都知道她死了男人,眼看着她孤儿寡母可怜,村长老婆成天为她张罗着说个媒。她还年轻,手脚勤快,身上补补丁丁的青布衣服到也没有遮住那张秀气的脸。消息散出去,问的人不少,真打算来娶的到没见——条件好的可不愿意养别人的儿,愿意为她养儿的,也多半是家里穷了娶不到,又哪有闲粮为她养儿。
今天这个,是下坪子的刘友,三十岁的光棍汉,家里有一个眼瞎的老父亲,家徒四壁,长的倒也抖擞,听说会点郎中方。
那天中午,她抱着怀里的娃娃,骑上那头黑骡子,和刘友回去了。家里也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了,她只带走了一盏马灯,玻璃罩子已经熏得有点黑黑的。那是她过门时男人买的。破破烂烂的土胚房,有那盏马灯的光,倒也还是亮堂。
和刘友过上日子后,她始终眉眼低低,对刘友恭恭敬敬,也把那个瞎眼老父亲照顾得妥妥贴贴,就是话不多。只有一次和刘友急了眼,那还是新婚夜,她把马灯放在床头的米柜上,屋里本有灯,刘友看到那是前夫的物件,就把它拿了出去,她可不乐意,哭哭啼啼闹腾了一阵。刘友也就没再争执,把马灯又放回原处去了。
家里勉强能吃饱,老父亲病痛不断,没多久就没了气。家里少了一口人,她心想着该给刘友生个孩子了,她自己的儿,毕竟不是刘友的亲儿,哪怕刘友愿亲待,她也不情愿让他吃这个哑巴亏。
一年后,她给刘汉生了个姑娘。随着姑娘长大,她和刘汉勤勤恳恳,家里的条件也一天天好起来,修起来一房瓦顶房,也换上了电灯。可那马灯还是端端地放到床头的米柜上,她不定期会给它擦的干干净净。时间久了,刘友倒也没觉得那马灯怎的碍眼,只觉得她对自己还是一如从前,也不是冷冰冰,但也热乎不起来。
刘友喝醉酒了,眯缝着眼睛嚷嚷,自己就是个给人家养儿的,这么多年捂块石头也该捂热了,这么个大活人,却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她不说话,在里屋床上静静地坐着。
其实刘友对她很好,好到养她的儿绝无半点亏待不说,甚至于好过对自己的亲生姑娘。这点她心里也很明白,儿长大了,和妹妹亲,和刘友也亲,口口声声的爹爹叫的倒不像是带过来的。
刘友心里窝火,她不说话,自己也没人可以吵吵闹闹,火气也没地撒,起身便进了里屋,横手一挥。
“砰”地一声巨响,米柜上的马灯碎了一地。她感觉心也跟着碎了,愣愣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好。这么一闹,刘友倒清醒了,惶惶地看她的眼色,好像怕她生气,又巴不得她和自己闹。她一下子就哭了,把刘友撵出了屋,自己闷闷的哭了一晚上。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好,自己也都眼看着,身受着。乡下人谈爱俗气,可是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有爱情。她知道刘友对自己有爱情,自己对他呢,不是不想有,是有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第二天早上,她把碎了一地的马灯,远远地寻了个地方埋了。
刘友这一闹,两个人之间的桥,一夜之间被一股洪流冲垮了,两人被隔在了岸两头。
儿大了,出去谋出路,倒也懂了自己不是亲儿这回事,怕爹爹无心让自己养老送终,外地寻了个姑娘做倒插门。姑娘反倒在家里招赘。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不温不火地活着。两个人也不知不觉地老了。
年轻时的日子苦,刘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没撑过这年的年关头,在一个太阳明晃晃的早上去了。
她哭了,她想起了刘友牵着黑骡子来接她那天早上,太阳也是这么明晃晃的,她其实心里暖和和的,心想着,这下日子该亮堂了。
刘友一辈子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争,这一刻她才多么地心疼。心里的光也灭了。
安顿完刘友的后事,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儿和姑娘以为她是为了爹爹的死,伤了心哭的太多,她自己却以为,是她看不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