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出来,父亲提着购物袋默默地走在前面,未冉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下午五点钟,太阳渐渐西落,经过两幢居民楼的缝隙,在父亲有些佝偻的背上镀上一层金黄。未冉看着看着,眼角有些湿润。结完账,未冉手中的购物袋便被父亲夺去,任她如何抢夺都不肯给她,“你一个小女孩,提这些东西太重了。”
小女孩?未冉听到这三个字时有些想笑,她都多大了,父亲还这么称呼她。可笑着笑着,眼角又淌出泪来。
她小跑几步,跟上了父亲,然后她牵住了他空着的那一只手。
父亲的手缩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颤抖,不习惯,但她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父亲的手掌宽厚,粗糙,有力,她柔嫩的肌肤感到微微扎疼,同时也感到温暖,安心和力量。
她牵着父亲的手,慢悠悠地走着,平时老是嫌路远,这一刻,却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一眼父亲,他的表情紧紧绷着,做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他拼命想要抑制住的开心。
她旁边的这个男人老了,可只要有他在一天,她就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公主"。
曾经的男朋友,宠她,爱她,说她是他一辈子的公主,可他还是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她当一辈子公主的男人只有父亲。
父亲提购物袋的手被勒得通红,却坚持不换。父亲等这一天,或许等得太久了吧。
她有多久没有牵父亲的手,跟父亲亲近过了呢?好像太久太久,久到让她恍惚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也曾骑在父亲的肩头,肉肉的脚丫踩在他的背上,小手摸着他泛青的胡渣,咯咯地笑着。父亲也曾吻过她的头发,脸颊和额头。每次出门的时候,她总是跟在父亲身边,用小手拉着他的大手。
慢慢地长大,尤其是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后,她和父亲便不再亲近,很多事情不再同他讲,也不再牵他的手,那时候的父亲一定很失落吧,年幼无知的她却不曾察觉。
到了叛逆期,在很多事情上和父亲有了分歧,关于交朋友,关于选专业,关于未来规划……父亲生性倔强,她随他,也是一个倔强的女孩,于是在一次次面红耳赤的争执中,渐渐疏远。
工作后,和父母聚少离多。每次回家,他和母亲一起接她,她会扎进妈妈的怀里撒娇,这时,父亲在一旁看着,微笑着,老泪纵横。
父亲在一天天变老,身上的男性属性也在弱化,在未冉心里,性别意识已经不存在,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逐渐老去的父亲。他的性格,比起从前,丝毫没什么改变。不过,她变了,成长了,懂事了,渐渐意识到父亲的脆弱,意识到他需要她。
之前再多的疏离,在她牵上父亲手的那一刻,仿佛都不存在了。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的神奇之处吧。
回到住处,父亲把她赶到客厅的沙发上,而他则系上她的灰白条纹小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她手里捧着书,却专心听着厨房传来的动静,清洗蔬菜哗啦啦的水流声,牛排下锅的呲呲作响,鲫鱼汤咕嘟嘟冒泡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升腾,融入到空气里,房间瞬时变得温暖热闹起来。
餐桌上,父亲给她夹菜,念叨着“多吃些”,再没有别的什么话。看着一桌子她喜欢的食物,吃着儿时熟悉的味道,她的心里满溢着幸福。
晚上,她让父亲睡楼上的大床,她睡一楼的沙发,父亲执意不肯,硬是要睡沙发。半夜,她去洗手间,看到父亲的被子掉了,她轻轻走过去为他掖好被角,看到熟睡的父亲,她想到小时候,父亲也是这么照顾她,守护她的吧。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爸,我长大了,以后换我照顾您,守护您。
父亲在她的城市住了三天,每天给她做饭,收拾房间,她从没有想到,一向不做家务的父亲,做的竟像母亲那般好。
晚上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在冰箱上给她留了字条:冉冉,爸走了,你要多吃些,天冷了,多穿些衣服,别再生病了,冰箱里都是你喜欢吃的,要记得吃……
纸条很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琐碎的爱意。父亲什么时候也变得爱唠叨了呢,大概是母亲去世以后吧。
她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又想起父亲那双粗糙宽大的手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从冰箱上撕下来,装进包包的侧口袋里。
虽然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但她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