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教育的,要对教育负责,我要用公正的态度去看我所学的教育理论,这不是很正常吗?于是我就发现,我在师范学校里所学的世界的教育理论,各有其道理,但是也各其盲点。同时我也在反省自己的人生,反省时代的问题,这两相对照起来,就渐渐发现,应该用读经的方式来做基础的教育。
我怎么反省人生呢?相信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刻,就是大约十五六岁的时候,自我意识渐渐成熟,他会反省自己,也会反省社会环境。有人会反省自己的学问德行不够,而大部分的人反省自己,都是任性的,自以为是的;有人反省社会环境,是充满感恩的;而大部分是抱怨的,满腹牢骚的。其实,应该对需要感恩的感恩,需要批判的批判,才是一个公正的人。
我当时看自己,看自己的才华,差远了,不够的,看自己的德行,也一无可取。我为什么知道不够?因为和我们读过的书里的那些人比较。我们都有国文课,里面选了一些文章,所谓的道德文章,这样才可以拿来教学生,做范文嘛。我读那些文章,觉得自己实在差太远了,我就想为什么我差这么远?
我就去看书上的作者介绍,我看了所有的作者的生平,得到一个规律:就是这些作者,无论古代的、现代的,哲学家、文学家,所有有成就的人,小时候都是读经长大的。我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他们从小读有用的书。而我呢?从小学以来所读的书,都是无用的书。小学读的书,只是让我可以考初中;初中读的书,让我可以考师专。对于整个人生的境界,对于国家民族的前途,对于国际世界的见识,对于天地宇宙的体会,一概没有用。
我明白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对我自己来说,不是因为我不聪明,也不是因为我不用功,而是我小时候没有接受到真正的教育,我的聪明和用功投在没有效果的学习上。因为体制教育所教我的,是让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学一些很简单的知识,对于人生的基本能力,如品德、智慧、性情等的培养,几乎一片空白。所以从主观上来看,我认为我的生命没有得到应有的开发,我所受的教育是一种失败的教育。
另一方面,对整个教育界而说,对所学的教育理论而说,我认为每种教育理论,都应该拿来重新反省一下,衡量它对不对。更进一步,还要看它对在哪里。所谓对在哪里就是看它在哪一方面有道理,应该在哪方面使用,而且其道理的价值有多深,应该遵守到什么程度。如果它只可以在一方面用,就不可以在全方面用;如果它只能浅用,就不可以深用; 就是要令所有的理论“各归其位”。后来这种“各归其位”的思考方式 ,渐渐深化,认为对于整个人生,以及所有人类的文化表现,都应该用这种方式来思考 。
这种思考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首先,对一件事物,做一个区分;再来,对这个区分做一个判断,就成了。我们怎么区分世间的事物呢?那是一种人类自然的能力,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用的是一种逻辑法则,逻辑法则首先表现为二分法,就是人类会把所面对的对象分成两类,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分阴分阳。
譬如,用二分法来分世界,你有了左边就想到右边,有了前面就想后面。我们看历史,有古代、现代;看地理,有东方、西方;看文学的表现手法,有白话文、文言文两种;我们对人类学问也分成自科学和人文两类,都是暗中用了逻辑的二分法。当然二分法不一定都要这样分,但是大体上大家的习惯是相当一致的。
如果一个整体往往分成两边,两边合起来才形成一个整体,那么我们就应该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的眼光只偏一面,是不是叫做偏颇,而不整全?站在教育的立场说,一个人要接受完整的教育,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是不是必须两面兼顾?
于是我渐渐发现,为什么我或者一般人所受的教育不很成功,甚至是失败的,原来问题关键就出在“偏颇”上;甚至中华民族近一百年来的浩劫,问题也出在这里——就是我们对世界了解不够全面,原来是因为我们心态不够全面。
我渐渐就形成一个教育的独特看法,就是凡是一个教育原理,我必定要看它在哪一边是有成就的,他是否有另外一边的缺憾。于是我渐渐发现,中国近一百年来,是没有教育思想的,我们唯西方是从;而近代西方教育是偏于一边的,偏于知识的效用、理解的训练。而人类是否还有另一面也是生命中必须开展的特质呢?想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一定有!如果有,那么我们应不应该去弥补呢?这是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