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代洪
我总以为自己能活到今天,而且活得蛮健康,或大或小应算作一个奇迹。我并不是悲观主义者。然而种种猝不及防的伤害和险情,总魔魇似的,始终伴随我的人生之旅。
最初两次历险分别在我出世第七月和一岁半,因为太年幼,不曾留下任何的记忆,但听母亲每每提及,都止不住后怕。第一次是在蓉城,去舅舅家的电车上,到站时,母亲怕挤伤我,候到最后一个下车。马虎的司机以为客已下尽,断然摁下按纽。若不是母亲及时回撤一步,我稚嫩的头颅恐已夹在了电车门上。为此,素来文静的惊魂甫定的母亲,硬是扯住司机大闹了一通。另一回在小姑家,母亲将熟睡的我轻放在堂屋的沙发上,然后去后门帮小姑拧刚洗的被单。回屋时,却见沙发上空空的,寻遍屋子所有角落,也不见我半点影子。最后,精疲力竭的母亲和小姑,在一个巷子拐角追上了被抱走的我。原来,一个异地女人,一个不能生产的女人,途经小姑家门时,听到小孩的哭闹,寻声见到一个憨态可人的胖小子,便动了抱养之心。只差一点儿,小小年纪的我便零落异乡为异客了。
之后的数度险遇,因已长成,便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了。小学三年级的暑期,我去乡下外婆家。外婆住在重庆万州区,僻远的一个山村里,盛产品类繁多的李子。我和小表弟悄悄攀上山崖边一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李树上,专拣个儿大的,边摘边往嘴里塞。没料我脚下一丫树枝力所不承,突然断裂,我也随之坠下崖去。万幸的是我被悬崖上的一丛荆棘挂住,而后又掉进一块松软的黄土地里,竟毫发未损,只是吓得老半天才愣过神来,急得外婆给土地爷叩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有年春节回家省亲,返程的那个黎明,亲人们到车站送行。客车已启动,我还依依不舍地探出身子,狂挥双手。隐约发现并不宽敞的乡间公路对驶来一辆卡车,我赶紧缩回,可惜为时已晚,头是保住了,可不及收回的右手却重重地撞击到卡车上。随着一声惨叫,鲜血淋淋的我晕倒在车厢内。还好车速不快,右手并未当即报废,可桡骨、尺骨及腕骨断裂达五处之多。我因此休学一年,不得不每日面对病室的苍白。另有一桩事故,发生在某个炎夏,父母都上班了,我独自在家,光着膀子,边看书,边用高压锅熬绿豆粥。粥熟火灭,拨去阀门,约半个时辰,料想蒸汽已尽,安全百分百了。可用力揭盖时,“砰”的一声,压力锅崩爆开,滚烫的稀粥散射四壁,蒸汽和粥糊淌了我满胸满脸。我前胸和左脸严重烫伤,两个多月里,每天坚持擦一种叫做獾油的药物。由于用药得当,左脸几乎恢复如常,只是前胸平添了一片灰褐的新大陆板块。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却是两次精神历险,抑或应叫着心理历险。92年那个郁郁的秋,相恋三年的女友绝然离我而去。那段恋情,是我心中美的极至,是我付出整个身心营造的华美乐章,是我以最纯最真的情愫谱写的诗篇。正当我满怀憧憬地构划幸福未来,那乐章却在激越之巅戛然而止,那诗歌的碎片雨丝般凉凉的掠过我忧伤的眼眸。我是以一种极其惨淡的心境,走向那片死寂而深不可测的库塘的。记得那天有阳光,却是冷的。当我目睹一枚枯叶在秋风的背景音乐里,徐徐坠下,我想自己也该将生命湮淹在毫无表情的死水之中了。就在死亡之门洞开的一霎,有个苍老但劲拔的声音唤住了我。一个垂钓的鹤发老翁。他微笑着招呼我,要我替他把竿,或是上饵。饱阅沧桑的老者,妙语连连,趣言串串,如同刚钓上的鱼儿,鲜活,跳跃。一番看似无意的闲侃,却令我豁然开朗。之后,我曾多次去库区,却始终没见到老翁。很让我疑心那是命运女神特意的安排。
另一次,是十多年前,石榴花开得正火的季节。对于我们一直风雨飘摇的家而言,那段日子达到了阴晦的极至。家里唯一的支撑──父亲,终于不堪重重重负,积劳成疾,撒手西去。柔弱多病的母亲、两个年幼的弟弟以及双翅稚嫩的我,好似陷入万丈冰窟,笑容冻结,生的希望也被一片嗖嗖的冷气密密笼罩着。那段日子,最惧怕的便是黑夜。沉沉的暮,让我莫名的恐惧和窒息。我总是守着那台破旧得面目全非的老黑白电视机,直至苍白的雪花斑点浮浮闪闪。许多无眠之夜,我都是在破电视的嘶嘶嘶嘶中,坐彻天明。那样呆呆的,无魂般的静坐着,一遍遍环顾清贫如洗的破落的家,更多的时候是在冥冥幽光里,定定地望着镜中无助、空洞的自己。我真担心自己就那样消沉下去,从此一蹶不振。可后来却出现了转机。说不清缘由,我选择了一面陡坡,独自作徒手攀援。在经历了进退维谷和险些坠落的长达四小时的巨大考验后,我终于以征服者的姿态立于峰巅。虽然满身伤痕,可面对群山的影廓,面对苍翠的松柏,面对舒缓的晨风,面对喷薄而出的灿灿朝阳,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异常的轻松、愉悦、舒展、澄明、旷达,郁积的愁闷一扫而光。拨开一直萦绕的阴云惨雾,我第一次绽开了如花的笑颜。之后,我便走出了人生的低谷,走出了痛失父亲的哀伤和阴影。
对于人生,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走过了那么多险象环生的多舛日子,遭遇了那么多难以意料的曲折坎坷与旦夕祸福,我以为人生是一场真正的历险。没有谁可以为自己设计一个平坦顺畅的人生,没有谁能清楚的料知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也没有谁能够避开那些隐藏在生之旅途上的苦难和险情。然而正是从困厄与危境中,一路走来,我们才变得坚韧和挺拔。正是历经沧海和磨难,我们才发现人生如此美丽、丰富和具有挑战性。在峰巅领略过飓风的肆虐,在谷底见识过激流的狂嚣,在酷暑感受过烈日的爆炙,在寒冬体味过冰雪的无情,无疑会更加珍爱自己有限的人生,也更加明了怎样去走好自己有限的人生。前方的路,或许会更风雨交加,更险象环生,然我已无惧,且将微笑从容地去面对一切,承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