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我们生活中充斥着各种繁纷杂乱的声音,有些声音,需要屏息静心,才能发现其间充盈着美好的情意。对那些有灵魂的声音,我们多是听而不闻,并没有萦绕心间,并没有积淀下什么。希望同学们认真阅读下面这些文章,阅读过程中,你一定会猛然联想到自己心底那个熟悉的声音,品味出它它的形、味、魂,然后,准备用美好的文字,使从从你心间飘荡出来。
十六、朗读与呐喊(莫言)
今年二月,在故乡的大街上,我与推着车子卖豆腐的小学同学方快相遇。方快提着我的乳名骂我闯富了忘了老同学。我说我都六十多岁了,你就别叫乳名了吧!他说,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叫你莫言?呸!方快是很聪明的,他六十多岁了还在卖豆腐只能说他没碰上展露才华的机会。他喊我的乳名就说明他对我的不服气。我获奖后,面对采访的记者他提着我的乳名说:“他呀,根本不行!朗诵课文,他不是我的对手。”于是我回想起方快与朗读有关的事来。
那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学校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老师。在我们那里,谁要是出去上几天学或当几年兵,回来就说普通话,肯定成为嘲讽的对象。在强大的习惯势力压迫下,还坚持用普通话讲课,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齐声朗读时,老师提着教鞭在教室里转悠,辨别谁的声音里有着对课文的故意歪曲。方快是挨教鞭最多的——其实也不是真打,略有痛感而已。
有天中午,方快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捉了几十只青蛙,用瓦罐提到教室里,放在脚下。那天新课是《青蛙》,老师带领我们朗读:
“每到黄昏,池塘边有一只老青蛙先发出单音的独唱,接着满塘的蛙跟着唱起来。呱!呱!呱!……”
我们从来没有像那次朗读那样卖力,那样愉快,那样充满期待。我们一边朗读一边偷眼看方快。他的脸膛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他从来都是朗读的捣乱者,但这次却成了领读者。他的嗓音洪亮,富有韵味,而且,他使用的竟是普通话!连老师也用讶异的目光看着他。这时候,我看到他用脚推倒了瓦罐,几十只青蛙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伴随着女生们的尖叫和男生们的怪笑,我们看到老师变色的脸——教室里只有方快一个人还在朗读:
“……青蛙,真是一种可爱的动物……”
我们原以为老师会跟方快决一死战,没想到在方快响亮的朗读声中,老师蜡黄的脸渐渐红润起来。我们老师是一个有酒涡的男人,他的脸上出现酒涡我们便知道他笑了。方快停止朗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老师傻笑。老师响亮地拍着巴掌,连声说:“好好好!太好了!”
此后不久,方快便当了学习委员,之后又当了班长,成了好学生,成了老师的骄傲,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还参加全县朗读比赛获得第三名。如果不是因为历史原因,他很可能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一个杰出人物。当然,现在也不能说他不杰出,他家的豆腐,质量很好,供不应求。
方快引发了朗读的热潮。我们朗读,我们背诵,我们把语文课本一字不漏地从头背到尾。我是其中一个追随者。
后来当了兵,我能慷慨激昂地念报纸的才能被指导员发现,让我在团部欢迎新兵大会上发言。调到军校后,领导错以为我文化水平很高,便让我当政治教员给新学员讲课。讲哲学,政治经济学,我哪里懂这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硬着头皮也要冲上去。
那年寒假,我背了一大堆书回家探亲。我在邻居家滴水成冰的空房子里备课,讲稿写好了,就一遍遍地读。当时我以为我讲的是标准普通话,后来才知道我讲的是“高普”(高密普通话)。我先是小声读,读着读着就起了高声,最后是手舞足蹈地呐喊。全不顾墙外有耳,全不顾村里人的说三道四,全不顾家里人的难堪。那时我们家东厢房里还养着一头牛,每当我呐喊时,母亲就会进来劝我:别吆呼了,你把牛都吓得不吃草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在开学后的课堂上,作用明显,反响强烈。我也颇为得意。三十多年后的一次聚会,一位性格豪爽的女学员说:我们当年给您起了一个外号叫“野狼嗥”——我心中一怔,才知道他们受了我多少折磨。
去年秋天,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叶嘉莹先生,听她吟诵唐诗宋词。叶先生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吟唱,从小她就这样唱读,因为她感觉就应该这样读,这样唱。听了叶先生的话,我想,是的,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腔调,想怎么唱就怎么唱;用标准普通话读出的诗词,确实很好听,但其实都不是古典诗词应该发出的声音。告别叶先生后,我曾把门窗堵严了吟唱过几首唐诗宋词,感觉无比畅快。但我知道,叶先生的自由吟唱会赢得满堂彩,而如果我敢登台放腔,迎接我的——当然不会是猎枪。
十七、远去的风琴声(刘心武)
1950年冬,我随父母从四川迁来北京,母亲把我送进了公立的隆福寺小学,报到那天刚进校门,就听见音乐教室里传出风琴的声音,母亲颔首微笑,她认为这才是正经的小学校。
这里所说的风琴,不是手风琴、口琴,也不是管风琴,而是指那种立式的踩踏板用手指按琴键发出音响的管簧乐器。那时候学生称教课的老师为先生。有天放学我就随口说起:“‘小嘴先生’教我们唱《二月里来》啦!”我觉得那首歌很好听。妈妈却批评我:“不许给先生取外号!”我就辩解:“又不是我给取的!同学们背地里都这么叫她,她嘴巴就是特别小嘛!”妈妈说:“我记得她姓因,你就该当面背地都叫她因先生!”我就笑了:“咦吔!妈妈,你也咬不准人家那个姓啊!她姓英,不姓因!”我们四川人,分不清韵母in和inɡ,也分不清声母l和n。
“小嘴先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嘴,是名副其实的樱桃小口,有趣的是她偏会唱歌,唱的时候小嘴张得圆圆的,声音非常嘹亮。她总是按着风琴教我们唱歌,不时扭过头来望望我们,她那张小嘴真的很厉害,发出的声音往往会压倒全班同学的合唱。她有时候会让某个学生站起来独唱,让你唱几个音节,通过纠正你的唱法,来教你唱好歌。有次她点我名,让我唱《快乐的节日》。那首歌第一句是“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站起来,闭紧嘴,就是不唱。“小嘴先生”就问:“你为什么不唱啊?”我说:“要唱我就唱《我们的田野》。”“小嘴先生”更惊讶:“那又为什么呢?”有个同学就故意学舌:“小了在前面带路!”他就知道我发不好“鸟”的音。“小嘴先生”明白了,微笑地看着我,对我说:“不要慌。不要怕。要敢张口,要敢咬字,跟着我说:因为、英雄、印刷、影子……这次,再跟我说,小鸟、了解、列宁、树林……”
1984年,那时我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应邀到联邦德国访问,我带去了谢飞导演的电影《我们的田野》,而那首歌曲《我们的田野》的旋律贯穿电影始终。在放映过程中,我忽然忆起了“小嘴先生”,耳边响起她循循善诱的声音——“跟着我说:因为、英雄、印刷、影子……再跟我说:小鸟、了解、列宁、树林……”在异国他乡,那幻听勾起我浓酽的乡愁。
1985年我回四川,在一个竹墙草顶的山村小学留宿了一夜,同住的一位山村教师辗转反侧、失眠许久。原来,第二天有一架风琴运到学校来,他既兴奋又惶恐,因为他一直是吹口琴教学生唱歌,不会按风琴。他曾来回走一百多里去县城买了一本风琴演奏的书,书虽然几乎被他翻烂,但毕竟要在实物上实践才能演奏成功!第二天早晨,我随学校师生与围观的村民,在那老师风琴奏起的国歌声中,看学生将一面国旗升起在毛竹制成的旗竿上,那演奏还不怎么达标,但其声响却十分庄严。下午我离开的时候,教室里传来风琴伴奏的《大海啊,故乡》,节奏不那么准确,每一句师生耐心地唱过重来,当我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他们那质朴的歌声。
1987年,杨阳把我的一个短篇小说《非重点》改编拍摄成电视剧,在那剧里有一段,是老师踏着风琴引领孩子们唱歌,她说正是在那个节点上,当年的电影局的审片者眼睛潮湿,她是刻意用风琴伴奏的稚气童声来烘托师德之美。但是杨阳告诉我,现在如果剧里要出现那样的风琴,得让剧务去找专门的道具公司租借了。
是呀,现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钢琴已经取代风琴多年了。岁月会流逝,生命会衰老,立式风琴会式微,远去的风琴声难以复制,但那以真善美熏陶人心灵的师德,却是永恒的光亮。。
十八、街声
家乡有条小街。小街就是舞台。一瞬就是一生。
又回到小街,在细雨蒙蒙的深秋,在深秋的黄昏,用脚步轻轻拍打你,用眼光细细打量你,一股陌生异样的感觉倏然涌起。
这,哪是久藏我心中的小街?
这有一片水声。哗哗地,从小街石板底下流过。像一群顽皮野性的乡村孩子,扰得小街的黄昏忽然心神不定起来。又似一首颇为悲壮的生命进行曲,将小街笼罩在一片深重的秋色里。
该有一片书声。呜呜地,伴着细雨的淅沥声萦绕在小街。似潮汐漫漫,如芦风萧萧,像游丝一缕一缕飘在小街。小街人历来崇尚读书,当然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读,而是精读细究,有造诣,有著作,读出了名望。古代,有登上吏部尚书高位的;现代,有成了园林设计师、法学家、社会学家的。于是,这些人便成了小街的骄傲,成了一批孩子仿效的楷模。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却已被父母粘在书桌前了。心里有莫大的委屈,却从不敢声张。父亲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可以镇住一切。祖母心疼极了,便出来说情。父亲呐,总是不紧不慢地说:“妈,那时,你不也是这样要求我的么?”一句话,祖母不再吭声。
小街人瞧不起经商的。他们称之为做生意人。言下之意大有低人一等、不务正业、欺骗诈人之味。因此,小街的商业一直振兴不起来。然而,倒楣的还是小街人,要买个铁锅什么的玩意儿,都得上老远的县城去。有人笑这街上的人全是大傻瓜。这不,把一只只小鸟喂大了送走了,你只拾了个好听的名声,其他什么也拣不着。又有人劝说小街人,这附近的乡脚大着哩,留几根苗苗在小街吧,或许能赚好多好多的钱。但小街人听了总是淡淡一笑。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就是说:“伲①不稀罕那几个钱!伲的眼光远着哩!伲就图个好名声!”
——哈哈,多有趣的小街人,多清高的小街人!于是,黄昏细雨裹着的小街,总能捕捉到一丝丝湿漉漉的书声;于是,小街雨雾编织的黄昏,总是一幅古老清贫色调的画。
眼前的一切令我吃惊。小街,何时卸去了这身积着太多尘埃的灰蒙蒙的外套,浓妆艳抹起来了?一个个店铺,被横一道竖一道的油漆打扮得像待嫁的新娘;昏暗的烛光,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替代了,令人神荡目摇;夜幕还没完全垂下,小街已成了一条珠光宝气的灯河;街面改成水泥路,不再坑坑洼洼的绊脚,细雨中一辆辆自行车擦身而过,轻捷如飞燕。一个个卖茶叶蛋酒酿元子、卖T恤衫牛仔裤的小店铺闹猛得可以。顾主多数是附近的乡办厂里的农民。钱多了心也野了,晚上便来逛小街。偶尔还能看到咖啡馆舞厅里人头攒动。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跳舞;却挤在一起喝茶聊天,兴致浓浓,人情浓浓。吴侬软语的评弹说唱和迪斯科的音乐飘得满街都是。街声,高高低低紧紧慢慢酸酸甜甜织成一股浓浓的声浪迎面扑来,我有点飘飘然了。
穿过小街,忍不住又转过身去热热望了两下。小街人何时更新了观念?小街人终于赶上了新潮流。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有这株古银杏,千掌千指擎一树的晶莹,年年秋天里透着一片醉人的金黄色的醇美,站在小街尽头,像小街的一座雕塑。
正欲离去,忽然想起那片书声。那片曾经萦绕小街的书声呢?难道,岁月已把这片声音抹去?难道生活已使这片声音失落?一份长久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思绪倏然无存,而另一种心绪则迅速潜入心中,而且膨胀沉重起来。
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想抓住什么,又想挣脱什么。我曾经讨厌这书声。我此刻又比任何时候都眷恋这书声。书是让人开窍的钥匙,没了它,这世界怎会不是一片苍白?
蒙蒙细雨中,我默默地伫立在小街尽头。我又走进了一份深深的惆怅里。
【注释】①伲(nǐ):方言,我们。 (作者吕锦华,文章略有删改)
十九、姥家门前唱大戏(顾振威)
姥姥是个戏迷,只要听到我们公社有唱戏的,三里五里她去听,十里八里她也去听。
姥姥住的村庄是个只有四百多人的小村子,在我的记忆里,姥姥的村子只唱过一场戏。
那是一个炎热的暑假,姥姥让舅舅拉着架子车请我们去听戏。父亲要忙农活脱不开身,在我的撺掇下,母亲坐在舅舅拉的架子车上,去姥姥家听戏。
戏台就搭在姥姥家门前的空地上,我和母亲刚吃过晚饭,锣鼓家伙就“当当咚咚”地响起来了。跑出院子一看,晚饭前还空空如也的场地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急得大哭起来。姥姥一脸慈祥地说,在你们吃饭时,我早把家里的小板凳搬到戏场了。姥家门前唱大戏,哪能让我的小外孙听不成戏呢?
终于开戏了,我被戏台上的人物深深吸引住了,聚精会神地听着戏。母亲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在这听戏,千万别乱跑,我回家去找你姥姥。
母亲站起来走了,我哭着撵上母亲,母亲只好拉着我的手,回到姥姥家里。
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我吃惊地看到姥姥俯着身子,吃力地推着沉重的石磨。汗水像小溪一样在她身上流淌着。
母亲颤着声说,娘,你——咋不去呢?你那么好听戏!
姥姥一只手扶着磨棍,一只手擦着脸上的汗,乐呵呵地说,你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总得让你们吃上好面吧?
母亲知道为了给姥爷看病,姥姥卖光了家里的小麦,就问姥姥,咱家里不是没有小麦了吗?
没小麦,我不会借吗?在村里我人缘最好,到谁家去借,谁不借给我呢?姥姥一脸自豪地说。
咱俩一块推吧,磨太沉了。母亲说着就抓起地上的磨棍。
你是来听戏的,哪能让你掏苦力呢?姥姥说着就放下磨棍,像是轰赶小鸡一样把我和母亲轰出了院子。
在我8岁那年的暑假,我不但在姥姥家听到了大戏,还吃上了让我唇齿留香的凉面条打鸡蛋。母亲曾多次内疚地对我说,为了让咱们吃上用小麦磨的好面,你姥姥借了人家二十多斤小麦,直到两年后土地包产到户了她才把小麦还清。
姥姥是个戏迷,可那年在她家门前唱的大戏她却没听成。就是那一场戏,让童年时代的我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醇浓的亲情。姥姥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我们,她坟前那经细如手指的的柳树,已经有碗口粗了。
二十、出租车里的口哨声
清晨6点,任子安已经开着出租车行驶在大街上。
今天的活很顺,快12点时,任师傅已经拉了30多个人,进了200块钱。送完一个赶火车的中年妇女,任师傅把车溜到“天府小吃店”去吃第一顿饭。没等开口,老板就给他端上来一盘辣子豆腐、一碗米饭。老板是他一个厂子的哥们,下岗后开的这饭店,也是勉力挣扎。匆匆忙忙吃完,任子安和哥们打个招呼,把3块钱放在空碗边上,起身就走。正是中午生意旺的时候,任子安不想耽误活儿,每天总是在这里简单地对付一下,“谁和钱过不去啊。”每当妻子含着眼泪埋怨他时,这是任子安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自从开上出租车,任子安的一日三餐就从来没有正常过。中午吃早餐,晚上吃午饭,深夜回家吃晚饭。明知道对身体不好,可是为了早日把借来的钱还上,任子安也只有玩命。妻子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但是在巨大的经济压力面前,除了每天等到深夜给他做顿可口的饭菜,为他端来洗脚水为他搓洗时,任子安就已经睡着了。
一点整,任子安从电脑城拉了一位客人,刚开出不远,收音机交通频道的“真情互动”节目开始了,女主持一番开场白之后,是打进直播间的电话。任子安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主持人阿姨,我要对我爸爸说话。”
“小朋友,你爸爸是出租车司机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任子安,他开的是富康出租车。中午放学时,老师说今天是父亲节,叫我们回家后多陪陪爸爸。可是我爸爸每天早晨6点就出车拉活儿,夜里十点多才回家,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我爸爸了。”
“哦,是这样。你爸爸现在可能正收听我们的节目,你有什么话要对爸爸说吗?”
“我知道我爸爸很辛苦,他到中午才吃早饭,每顿只花三块钱。天这么热,他连瓶冰镇可乐也舍不得买,我们要还借来的买车钱。星期六我再困也不敢睡,我怕看不见爸爸回家。我和妈妈一起等爸爸,妈妈给他洗脚,我就给爸爸捶背。”
主持人哽咽了,半晌才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我叫子毅,上三年级。”
“你,你还有什么话在嘱咐爸爸没有?”
子毅大声地说:“爸爸,今天是你的节日,你一定要吃好点。以后我不要零花钱了,你每天买瓶可乐好吗?等我长大了,我帮你开车。爸爸。让得今天早点回家。”
任子安安静默了很久,动作僵硬地握着方向盘。接下来收音机里面说的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他突然感觉开出租车很幸福,踩油门的时候,还打了个口哨,却没有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二十一、最美的声音(包利民)
大学时同寝室有一个家住齐齐哈尔的同学,他从不给家里打电话。问他,他说家里没有电话,写信就可以了。我们有些奇怪:他家住在大城市,生活条件也不错,家里怎么不安电话呢?
那次暑假回来后,他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听一盘从家里带来的磁带,有几次还哭出了声。我们提出借他的磁带听一听,他说什么也不肯。有一次趁他不在,我们从他枕头下翻出了那盘磁带,放在录音机里听,好久也没听到声音。我们都很纳闷:他每天晚上听这盘空白带干什么呢?
快毕业时,他才告诉我们原因。原来他父母都是聋哑人,为了生活,他们吃尽了苦头,也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冷遇。为了他能好好上学读书,父母的心都放在他身上,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从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后来日子好过了,他却要离开父母去远方上大学,他说:“我时常想念家中的爸爸妈妈,是他们用无言的爱成就了我的今天。那次暑假回家,我录下了他们呼吸的声音,每天晚上听着,感觉父母好像就在身边一样。”
我们的心灵被深深震撼了,亲情是世界上最灿烂的阳光。无论我们走出多远,飞得多高,父母的目光都在我们的背后,我们永远是他们心中最为牵挂的孩子。大爱无言,而那份无言的爱,就是人世间最美的声音。
【陈荷依推荐语】作者开头先写了同寝室的同学的家庭条件,为下文家中没有装电话埋下伏笔,形成反衬,然后写同学听一卷没有任何声音的磁带,引出实情,让人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更从侧面衬托出同学父母对子女的爱,使″我″震惊。作者的情节设计十分新颖,虽无声却胜有声,很好的点明了“声”这一主题,且蕴含哲理,值得深思。
二十二、一只惊天动地的虫子(迟子建)
我对虫子是不陌生的。小时候在菜园和森林中,见过形形色色的虫子。绿色的软绵绵的喜欢吊在杨树枝上的毛毛虫,爱在菜园中飞来飞去的有着漂亮外壳的花大姐,以及在树缝中养尊处优的肥美的白色虫子,都曾带给我许多的乐趣。我曾用树枝挑着绿色的毛毛虫去吓唬比我年幼的小孩子;曾经在菜园中捉了花大姐将它放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看它金红色夹杂着黑色线条的光亮的“外衣”;曾经抠过树缝中的虫子,将它投到火里,品尝它的滋味——想着啄木鸟喜欢吃的东西,一定甘美异常。至于在路上和田里匍匐着的蚂蚁,我对它们更是无所顾忌,想踩死一只就踩死一只,仿佛虫子是大自然中最低贱的生灵,践踏它们是天经地义的。
成年之后,我不拿虫子恶作剧了,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有特别的怜惜之情。而是由于逐渐地把它们给淡忘了。这时候我注意的是飞鸟,是流云,是高耸入云的百年老树,是湖泊中的野雁,是森林里的白雪地上奔逃的兔子。虫子就像尘埃一样,被这些事物给深深地掩埋了。
然而去年的春节,我却被一只虫子给深深地震撼了。这一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它,它就像一盏灯,在我心情最灰暗的时刻,送来一缕明媚的光。如今我写着以上的文字,想要描述它时,又仿佛看见了它那矫健的身影——虽然说它是那般地小;又仿佛听见了它被摔下来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虽然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出现。
去年在故乡,正月初一,我从弟弟家过完除夕回到自己的家。推开家门,见陈设还是过去的陈设,杜鹃依然如往常一样怒放着,而窗外的雪山和草滩也一如既往地沐浴着冬日清冷的阳光,这物是人非的场景让我觉得分外苍凉。我孤独地站在屋子的窗前,久久不肯离开。我想让目光与那些流云做伴,因为它们行踪飘忽,时有时无,与我迷离的心态正吻合。
后来,是一个电话让我把目光又转向室内。接过电话,我给供奉在厅堂的菩萨上了三炷香,然后席地而坐,闻着檀木的幽香,茫然地看着光亮的乳黄色的地板。地板干干净净的,看不到杂物和灰尘。突然,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开始我以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绒球碎屑,可是,这小黑点渐渐地朝佛龛这侧移动着,我意识到它可能是只虫子。
它果然就是一只虫子!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它比蚂蚁还要小,通体的黑色,形似乌龟,有很多细密的触角,背上有个锅盖形状的黑壳,漆黑漆黑的。它爬起来姿态万千,一会横着走,一会竖着走,好像这地板是它的舞台,它在上面跳着多姿多彩的舞。当它快行进到佛龛的时候,它停住了脚步,似乎是闻到了奇异的香气,显得格外好奇。它这一停,仿佛是一个指挥着干军万马的将军在酝酿着什么重大决策。果然,它再次前行时就不那么恣意妄为了,它一往无前地朝着佛龛进军,转眼之间,已经是兵临城下,巍然站在了佛龛与地板的交界上。我以为它就此收兵了,谁料它只是在交界处略微停了停,就朝高高的佛龛爬去。在平面上爬行,它是那么得心应手,而朝着呈直角的佛龛爬,它的整个身子悬在空中,而且佛龛油着光亮的暗红的油漆,不利于它攀登,它刚一上去,就栽了个跟斗。它最初的那一跌,让我暗笑了一声,想着它尝到苦头后一定会掉转身子离开。然而,它摆正身子后,又一次向着佛龛攀登。这回它比上次爬得高些,所以跌下时就比第一次要重,它在地板上四脚朝天地乱挣了一番,才使自己翻过身来。我以为它会接受教训,掉头而去了,谁料它重整旗鼓后选择的又是攀登!佛龛上的香燃烧了一半,在它的香气下,一只无名的黑壳虫子一次一次地继续它认定的旅程。它不屈不挠地爬,又循环往复地被摔下来;可是它不惧疼痛,依然为它的目标而奋斗着。有一回,它已经爬了两尺来高了,可最终还是摔下来。它在地板上打滚,好久也翻不过身来;它的触角乱抖着,像被狂风吹拂的野草。我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帮它翻过身来,并且把它推到离佛龛远些的地方。它看上去很愤怒,因为它被推到新地方后,是一路疾行又朝佛龛处走来。这次我的耳朵出现了幻觉,我分明听见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听见了嘹亮的号角。我看见了一个伟大的战士,一个身子小小却背负着伟大梦想的英雄。它又朝佛龛爬上去了,也许是体力耗尽的缘故,它爬得还没有先前高了,很快又摔了下来。我不敢再看这只虫子,比之它的顽强,我觉得惭愧,当它踉踉跄跄地又朝佛龛爬去的时候,我离开了厅堂,我想上天对我不薄,让我在一瞬间看到了最壮丽的史诗。
几天之后,我在佛龛下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死去的虫子。它是黑亮的,看上去很瘦小,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看到的那只虫子。它的触角残破不堪,但它背上的黑壳,却依然那么明亮。在单调而贫乏的白色天光下,这闪烁的黑色就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