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乞丐,在我们乡下称“讨饭佬客”。
记得我小时候,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常会有一些衣衫破旧、浑身污秽的人,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身上背着好多个口袋,沿着乡村小路,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奔波,挨家挨户乞讨生活。
这个特殊群体一般都零散出行,白天走村串巷,晚上则在村边的破庙、凉亭等地歇脚。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到每家每户门口,“爷爷、嬷嬷”地叫着,期待着户主施舍。
讨饭佬客都是有一定标记的,除了衣服破烂外,还有就是胡子拉渣,不修边幅,有的还用稻草绳绑在腰间,把破布片似的衣服扎牢,然后一手提着“讨饭棒”,一手握着“讨饭碗”,走东家,串西家,如同戏文中的丐帮子弟。
对于讨饭佬客来说,行程没有目的地,一般走到哪、讨到哪、歇到哪,东家一碗粥,西家一碗饭,主人家施舍什么,乞讨者接受什么。每条道都有自己的行规,给啥接啥,不能拒绝,既便是再难吃的饭食,也得当作人间美味咽下去,“讨饭嫌馊”可是行业大忌。
我的老家地处江南米鱼之乡,虽然不是富庶之地,但田产丰盈,米粮充足,加上水旱无忧,只要肯花力气,一日三餐不成问题。所以,一些外地人便会一拨接一拨地上门来乞讨。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乞讨者到农户门口后,把手中的破碗一伸,嘴里“大姐大妈”叫着,等候着主人施舍。
当年,我们村来的最多的讨饭佬客,都是安徽、四川等地人。乞讨的理由,不外乎家乡水灾、旱灾,庄稼颗粒无收,一家人青黄不接,无奈之下,只好出来乞讨,以便度过难关。
他们有的单独出行,有的拖家带口,随身带着三四个口袋,无论是讨到米或蕃薯,都装进口袋,到了歇脚的地方,再分类归并,积余到一定数量后,就把能换钱的米卖掉,揣着钞票回家。
以前农村都比较贫穷,家家户户的口粮也都算计着吃。但乡下人善良,尽管自己家道不丰,但乞者上门,多多少少总得施舍几许,或是几分钱,或是一把米,抑或盛一碗饭给他,尽量不让行乞者空手而返。
在我的家乡信奉着一句俗语:上门不疏客。
但也有鄙视行乞者的人家,远远看到乞讨者走来,就早早地把大门关上。或者是对行乞者的声音充耳不闻,只当没听见。此时,讨饭佬客都会很明智地“换一家门口”,而不会死皮赖脸呆在他家门前不肯走。
我父母都是善良的人,看到乞讨者上门,尽管家里也不富裕,但总会施舍一点,或是一把米,或是几分钱,按母亲的话说是:“出门都不容易,不是没有办法,谁会上门来伸手啊?能帮一点就帮一点,我们省一口,他就能填饱肚子了。”
乡下的狗也是很势利眼的,有道是:“狗咬破衣衫。”看到讨饭佬客走来,既便是平时不吠的狗,也会朝着“汪汪”两声。一条弄堂里的狗叫了,紧接着附近弄常里的狗就跟着叫,或朝着狗叫的地方“凑热闹”。
看到狗从远处奔来,讨饭佬客一般也不慌不忙,他们或许对狗吠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扬扬手中的棍棒,把狗赶跑就没事了。而我们这群半大小孩,看到讨饭佬客,则是跟在后面看热闹。
很多讨饭佬客,都会胡乱编唱几句戏文的。
“大姐大姐心肠好,受苦人儿上门讨,搭发一点是一点,无有搭发换别家。”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唱词,让我们感到新奇。也许是途中寂寞,看到有小孩跟在边上,讨饭佬客就会唱得更加起劲,胡乱编诌的唱词,往往把我们带进一个陌生的世界。
“不好好读书,以后做不起饭吃,就去当‘讨饭佬客’。”这是父母对我们子女教育时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讨饭佬客中,除了伸手乞讨外,还有一些卖唱乞讨的,这类行乞者一般二三人结伴而行,到农户家门口,也不问你要钱要米,只是对着大门一个劲地拉二胡,唱戏文,也有搒道情,打莲花落快板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一些心地善良的人家,只要唱词一开响,便会打发几分钱或米粮等物,好让行乞者换门乞讨。也有一些人家,往往要等行乞者唱完整个戏词,才肯施舍。有的还会鼓动:“来来来,没听过瘾,再唱一段。”或者许诺“再唱一段”就另外加赏。在精神生活极其贫乏的日子里,能听一段讨饭戏文,也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娱乐消遣。
但也有人传闻,说这些讨饭佬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其实家道殷实。虽然他们穿着破旧,但在老家都建有三五间大瓦房,家里还养着大水牛呢。在乡下人眼里,家里能建得起大瓦房、养得起大水牛的,都是富裕人家。
只是传闻的真实性,无人能够考证,毕竟没人亲眼见过。
除了外来乞讨者外,在我们家乡本地,也有几个固定的讨饭佬客。在我很小的时候,讨饭佬客中的代表人物就是“三十两”。
“三十两”当年三四十岁,是莘畈山里人,真名叫什么也许无人知道,只知他身高大概一米三左右,应该是侏儒症患者。听说他出生时只有“三斤”重,体型小巧,从此,人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三十两”。
乡下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绰号叫顺了,就会顺理成章,替代了原来的大名。成年后的“三十两”身高长到一米三就固定了,而且腔调一直童声童气,人小,头小,手小,脚小,加上小眼睛,小嘴巴,纯属一个“袖珍人物”。因为个子矮小,不能从事农事劳动,也就挣不了工分,没办法靠劳动养活自己。
在乡下,农田劳动靠得就是力气活。“三十两”由于身体原因,干不了体力活,所以一辈子没结过婚,一直以来都在本地乡村从事行乞生活。在汤溪、洋埠、罗埠、蒋堂一带,村村落落都留下过他的身影。
对于“三十两”,我小时候是心存恐惧的,尽管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但圆圆的小眼睛有时也会透露出狡诈的目光,特别是看到小孩子跟在他后面起哄时,他也会扬起手中的“讨饭棒”,做出想打人的样子。这时,我们往往会吓得四处逃避。
大人看到我们跟在“三十两”后面,往往会戏称:“‘三十两’,你收不收徒弟?把这几个小鬼带带去做徒弟算了。”而“三十两”就会伸出来来说:“来来来来来,帮我去背袋。”吓得我们四处躲避。看到我们害怕了,“三十两”就会开心得大笑,然后又走进一条弄堂,站在一户农家门前,乞讨他的中餐。
在莘畈溪沿途村庄,“三十两”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他一辈子从事讨饭生涯。有时,父母对不听话的子女,也会恐吓说:“再不听话,‘三十两’来了,就让他带带去讨饭。”这时,不听话的儿女都会惊恐地缩在边上,再也不吵不闹了。毕竟,跟着“三十两”当讨饭佬客可不是什么好行当。
在汤溪一带还有一个讨饭的代表人物,就是“连朝”。记忆中的“连朝”人长得高高大大,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只是年轻时好吃懒做,疏于农活,以致后来四季农事不分,沦为乞丐。
身体健壮的“连朝”除了不肯劳动外,有一个特点就是嘴巴甜,看到谁都称好,好,好。他还有个特殊的嗜好,就是每天都要洗澡,既使冬天下雪起冻也不例外,有人曾经看到他在冬天的早上,在村口的小溪边,敲破冰块到溪中洗澡。
“连朝”乞讨消息非常灵通,四乡八店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可能最早得知,然后不管多远都会早早赶过去。家有好事的农户,一般都不会与讨饭佬客计较,看到“连朝”上门,就会盛一大碗饭,倒一碗米酒,外加一块红烧肉,让他站在门口角落里吃饱喝足。
这时,“连朝”的甜嘴巴就发挥了极至功能,他在接过主人家递来的酒和肉之后,会极其夸张地惊叹:“啊呀呀呀,你家的肉真大块,真大块喂,酒倒得真满喂,发财发财真发财喔。”行乞者吃的开心,施舍者听得满意,两者皆大欢喜。
“连朝”虽然讨饭为生,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当讨饭佬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看到我们小孩在边上,就会说:“小鬼,读书读好来,长大赚钞票,不要像我去讨饭。看看这个小鬼长得聪明聪明,肯定有出息。”
对于“连朝”毫无厘头的话,我只是一笑了之。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大凡能干活的劳动力,都能凭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了,我就再也没有听到看到“三十两”和“连朝”上门来乞讨的身影,甚至听不到这两人的消息了。
只是听说,“三十两”和“连朝”,都被人请去守山了。守山,就是在山里搭一间小草房,住在山里,守住山林毛竹不被人偷,这样可以赚几块工钱,不致于上门乞讨,好歹也算是自食其力了。
再后来,听说以前当讨饭佬客的孤寡老人,都被政府收进了敬老院,每天有吃有住,每月还有零花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赶上了好时代,这些讨饭佬客再也不要风吹雨淋上门行乞,再也不要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在汤溪敬老院里,我还看到过“连朝”坐在大院的椅子上,沫浴着冬日的阳光,悠闲地闭目养神。当问他日子过得怎么样时,他的“甜嘴巴”一下子又发挥了极至功能:“还是政府好啊,有吃有住,样样不用愁,日子真正有味。”
现如今,随着农村养老保障机制越来越完善,各地都相继建设了敬老院和居家养老中心,孤寡老人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了。讨饭佬客,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行业,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