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恋
文/耳朵
我喜欢树,从小就喜欢。地球上只能留如果下一种植物,我会选择树,而不是花。
在峦城镇锦德街,每一家的后院、菜地里树木挺多的,但在街上,记忆中只有两三棵小叶桉,而且不是长在外公家的门口,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熊孩子的心思,总是很奇怪的,我觉得能在树底下玩泥沙,抓石子,逗金虫(一种金绿色的昆虫) 才更有趣。小叶桉有点上了年纪,十几米高,男人们在晚饭后,都喜欢聚集在它周围车大炮(吹牛),下棋,女人们则拿着蒲扇,针线,三五个低着头说些八卦是非,无非就是张家婆媳吵架了,刘家的女儿跟野男人跑了等等。而每到圩天,几个婆婆就在树底下拉起帐篷,卖凉茶、瓜子,顺便给从村里来赶圩的人看管单车,一角钱看一辆,从早上可以看到黄昏。后来有了摩托车,五角钱一辆。你也知道老太婆的眼睛总有点老花,也不够机灵了,难免被一些坏家伙趁水摸鱼把单车偷了去。等散圩的时候,单车的主人拿着木牌儿来提车,车不见了,自然就吵了起来,最后老太婆还得掏钱赔人家。村民没办法,只好拿着钱走路回去,都是方圆二三十里的人,回到村里天刚刚黑,也无妨。遇到熟人,还可以搭个顺风车。围观的人群散了,树底下暂时安静一会,夕阳照过来,那直挺挺的树影拉得老长,都快拉到百货大楼的门前了。1987年的时候,广西遇到一场病毒性流行感冒,中医说,用小叶桉熬汤喝,可以抵抗病毒。于是,小叶桉很无辜地被摘了很多叶子,熬一大锅,放点白糖,每人都喝一杯。好在镇上的桉树也不少,够喝,总比五十年代饿的时候吃树皮强。如果不是大炼钢铁,镇上的树木应该更多,西亭街有一棵榕树都上百年的年纪了,居然还活着,挺奇怪。从外公外婆的话里得知,那个疯狂的年代,砍的树主要是狮子岭和榜山上的。
一到夏天,我经常跑到阁楼上,从天窗里可以看见后院的那棵龙眼树已经开始挂果了。其实街上卖的龙眼也不贵,二角钱一斤,但能亲手摘下自家种的果,感觉是不一样的。当然我摘不了,不会爬树,个子又小,都是表舅舅们爬上去摘,或者用竹竿打下来。刚开花的时候,外公看见我对着天空发呆,打下来几枝龙眼花,让我舔那花蜜过过瘾。真的很甜,直到现在,龙眼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水果。外公种了两棵龙眼树,一棵在后院的门口,一棵在厕所旁边,从我记事起,厕所旁的这棵树从没有开花结果过,那真是未解之谜。他们说,那棵树是公的,不是母的,所以不会生孩子。还有一棵黄皮树,倒是积极得很,年年都结果,可我不是很爱吃,黄皮不够甜,而且蝴蝶喜欢在上面打窝,沾有些白色的丝网,感觉有点脏兮兮。1988年夏天,小学升初中考试的前一天,我因为吃了不干净的黄皮果,半夜上吐下泻,早上还发烧,带病上考场,居然还考了全镇第一名。后来,就一直不怎么喜欢黄皮果,留下的阴影太大。
还有一棵皂角树,我现在记不清它的样子了,可能离开峦城后再也没有见过,记忆慢慢就模糊了。但记得皂角树也很高大,比屋顶高,它的果是可以当肥皂用的,洗头,洗衣服,洗被子......邻居和亲戚也来要一些皂角,外公外婆从不吝啬。后院的树,还有竹子,就种在厕所边上,难道是为了方便的时候,可以抬头观赏竹子的清雅,让心情和肠胃都更加舒畅?大概有十几棵竹子,挤在一起,绿油油的确实好看。春天的时候,还能挖到竹笋,看着外婆把笋壳剥下来,露出嫩白的笋心,切薄薄的片,泡水里去,想吃的时候,和猪肉一起炒,或者鸡肉,都是很美味的。但据说,竹笋虽然鲜美,也不能多吃,会散血的,吃多了关节痛。不知道有没有科学根据。后来,广西的酸笋,成为了螺蛳粉的灵魂,闻名全国,比臭豆腐还受欢迎。竹子上还有两种寄生植物,一种叫鸡屎藤,一种叫龙藤,农历四月初八的晚上,老人说,这两种藤就“拜堂成亲”了,半夜还能听到它们的甜言蜜语呢,可惜我一次也没听到过。夜里去偷听是要很大胆子的,因为后院的树底下可能有蛇出没,再且它们的洞房花烛夜是羞羞的,小孩子不能看。外曾祖母教过我们一首歌谣,我只记得第一句:“鸡屎藤,嫁龙藤......”等它们“圆房”后,大人们就把鸡屎藤摘下来合着糯米白糖做成糍粑,蒸熟,颜色是深褐色的,像一个个便便,反正我不爱吃,但这种糍粑可以清热解毒。
外曾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外公做生意攒了点钱,把后院的天井、猪圈全拆了,盖了两层水泥楼房,自然那些龙眼树、竹子、黄皮树、皂角树全都砍了。但外公后来又种了好几棵木瓜和苦楝树。每年去郊外扫墓,外公都从路边拔回来一棵苦楝树苗,种在楼房的旁边,总共种了七棵。他说苦楝树耐活,没那么讲究,生命力很顽强,而且结果很多。尽管苦楝果没法吃,但会引来很多小鸟,每天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很热闹。苦楝树是冬季落叶的乔木,在广西落叶的树木不多,秋风一起,金黄色的叶子和果子呼啦啦落一地,很有北方的感觉。外公外婆年轻时候生过三个儿子都夭折了,只剩下我母亲和姨妈两个女儿,多子多孙的梦想,是他们一辈子无法抹去的伤痛,也许,他是通过苦楝树来寄托对舅舅们的思念吧。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测。两个老人去世后,锦德街的房子就成了历史的象征,每天只有一些荒芜的花草和苦楝树在守着。只是后来,姨父病重,姨妈听信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说外公种的几棵苦楝树不吉利,只有砍掉,姨父的病才能好起来。姨妈回峦城叫人把所有的苦楝树都砍了,但姨父两年后也去世了。我不知道外公在天之灵会不会责怪姨妈,而我是心里不舒服的,因为砍了树,似乎砍了我的念想,我对老人的思念,看到那些苦楝树,才能得到一些慰藉。这两年,峦城搞城建,老家后院的池塘,菜地也全变成水泥地了,就算姨妈不砍树,它们也是这个结局。
一转眼,已经好些年不回故乡了,写下这篇文章,依然有些惆怅,即使回去,故乡也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这个年纪,不敢说爱,语言轻如鸿毛,只有梦里依稀,还可以隐约找回一些碎片,组成这篇文章,告慰自己和故人。
耳朵写于2021年6月15日生辰前夕
李不白简评:
诗人耳朵的家乡名叫峦城,峦字远看过去,活脱脱一个“恋”字。耳朵家那条街叫“永馨街”,应该和花有关,峦城所属的横县是世界茉莉花之都,所谓永馨大概是指茉莉花的香气吧。我错误的以为耳朵的诗心一直是一朵花心,想不到这篇文章《树之恋》开头就标明她的态度:“我喜欢树,从小就喜欢。地球上如果只能留下一种植物,我会选择树,而不是花。”确实超出我想当然的印象之外了。
耳朵的诗风不愠不火,静若处子,看红尘如隔岸观火,洞察秋毫。这篇散文字里行间依然处处散发着诗风的气息。散文不同于诗的地方,在于可以用更详实的语言抒情叙事,比诗句更富于人间烟火气息,更近人情,更接地气。诗是老僧说禅,散文就是听妈妈讲从前的故事。
文章写的是树,从自家到外公家,从永馨街到锦德街乃至整个峦城镇,从小叶桉、榕树、龙眼树、黄皮树、皂角树、竹子竹笋到苦楝树,耳朵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讲树的模样,树的用途,树的趣闻,邻居,亲戚,外公、外婆、外曾祖母、姨妈以及我和树的恩恩怨怨,聚聚散散。由树到人,由人到故乡,由故乡再勾起少年时代那一棵棵高高低低,会开花会结果会落叶的树。耳朵的文笔清新自然,有条不紊,寄情于树,恋树思人。通篇文章洋溢着浓浓的思乡情结,她恋的其实不是林林总总的树,而是久别的故乡,故乡的亲人和难以释怀的少女时光。
我看散文,最注重情趣。情在于真挚感人,却又深藏不露。情如西亭街的百年老榕树、外公打下几枝龙眼花给我舔蜜、外公种的七棵苦楝树和他们多子多福的心愿……趣在于传奇幽默,能让人莞尔一笑。比如眼花老太婆看车丢车赔钱、龙眼树公母之迷、蝴蝶在黄皮树上打窝、鸡屎藤嫁龙藤拜堂成亲……都让人大开眼界,叹为奇观。
总之,树之恋仿佛一场盛大的树展,每一棵树都代表着不同的家乡味道,南国风情,向世人倾诉着作者对家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