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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丛林
惨白的月光透不进头顶茂密的树叶,但野鸟的叫声却听得真真切切,你不知道它们是站在哪根枝桠上,朝你发出凄厉的笑,嘲笑你落入它们的地盘,无法脱身。你还在拼命奔跑,树枝刮蹭着手臂,脚下的烂泥被踩得啪嗒作响,你不敢停。大口喘出的热气扑回脸上,你似乎在黑暗中看到升腾起来的雾,它们蒙在你的眼前,给面前的树的怪影罩上了一层薄纱,把它们变成随风起舞的鬼怪。
你没注意脚下,被拱出泥土的遒劲的树根绊住,整个人腾空而起,那一瞬间,像只轻巧的起跳中的蛙,可落地的时候,却狼狈地撞在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才止住了如球般往前滚动的惯性,完全没有了蛙的灵动。你眼冒金星,捂着额头上肿起的包,弓背爬到树干后面,痛感像闪电划破天际那般迅速袭来,你忍住没出声,谨慎地打量四下。没有急促的团团包围的脚步声,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可看不见来路,也不知道去路几何。
你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个半人高的洞,不深,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挖了又遗弃了。像找到救星了那般,你开始往坡上爬。坡陡,泥烂,你用手拉住一根根沿坡而生的藤蔓,它们承受不住你的重量,啪啪断裂,声音清脆得如同甩打着的鞭子,你又一屁股跌坐在坡底。再来!你身体贴合在土坡之上,手脚并用,十指钳住石块,双脚压进土里,像蠕虫那般一点点往上挪动,终于,离洞口不过一指距离。凭借双臂和双腿肌肉的急剧收缩,你几乎像只弹跳力惊人的蛙一样冲了出去。在洞里你缩成一团,变成回归母体的婴儿,在这个温暖、潮湿、紧凑的空间里,你第一次觉得安全。你轻轻闭上眼睛,想象在水波中摇曳。
树林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密语,夜行者们开始抛头露面。你惊恐地对视着枝头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你不知道有多少是来自你的想象,有多少是真实存在;你慌张地聆听着空气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否有人声,还是猛兽;就连这个藏身的土洞,好像都爬满蜗牛,你缩成球状,不敢乱动,生怕触及它们柔软的身体和粘稠的体液。
一头雄鹿的尸体躺在远处,也不知道死了多久,腹部的肉已经被掏空,只剩下根根分明的肋骨。你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头鹿,并且是头漂亮的雄鹿,因为那对硕大的威风的鹿角,可现在它们像枯枝一般插在烂泥地里,宣告着生命力的凋亡。你知道,秃鹫和鬣狗一定早就来啃食过,现在轮到那些食腐昆虫耀武扬威地占领高地。你不敢闻,血腥味让你恶心。过了一会儿,月亮好像移了位置,月光斜穿过枝桠,正好打在那具森森白骨之上,鹿的残余反射出冷酷的白光。
你想到了不过几个小时前那个在你面前倒下的庞然大物,你又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那是一头白犀牛,他们是这么说的,虽然你完全看不出来它白在哪里。
你其实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在你听到那句“犀牛角比黄金还珍贵”之后,心里不禁蠢蠢欲动。你所在的村落已经很久没有雨水的浇灌了,土地龟裂,作物不生,连饭都吃不饱。当然在此之前,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你和自己说,一个犀牛角有近十公斤重,如果它真这么价值连城,我不贪心,只取一点,然后我要去城镇的集市上买大把的木薯和羊肉,结结实实炖上一锅,让全家饱腹。然后我要把家里的土屋修缮一下,或者扩建一下,朝东的墙体早就裂开,灌着风,牲口棚也是破败不堪。你慢慢想着,竟有微笑爬上嘴角。你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有了唾液的润泽,那两瓣厚实的肉褶处开始闪烁出黑珍珠般的光芒。
这件事要在隐秘中进行,但不难。无论在城镇还是村落,只要有心,就能发现暗藏的线索。你找到了几个人,你不认识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一个人又瘦又高,手臂颀长,走起路来像支着两根木棍在身侧晃动;一个人生得敦实,笑的时候脸颊上似有两团肉在颤抖,但他不笑的时候居多,看起来就是满脸横肉,凶相毕露;还有一个小孩,怕是个和你一般大的少年郎,但机灵得很。你在心里为他们起了名:瘦高个、胖子和小鬼。
你是清晨时分离开的家,你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祈祷,也为家中的父母祖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祈祷,希望你能顺利为他们带来崭新的生活。
你和那三个人在城镇碰头,骑着摩托一路往自然保护区去,他们带着你在那儿绕了好多圈。他们说,要避开巡逻队的常规巡逻路线,要离小树林近些,紧急情况下便于撤退。他们还说,最好能挑到一只落单的白犀,速战速决。你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过去生活的片段嗖嗖地在眼前闪现,你突然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你抓紧了胖子腰间的皮带,他右手一带油门,车更快地冲了出去,那一瞬间,好像要把你的所有过往都甩在身后。
天色渐晚,一轮红日把仅剩的热与光洒在广阔无际的草原上,草微微泛红,你的脸也微微泛红。你们寻得了一个目标,一头成年公白犀。
他们把车丢在远处,带着你在草里匍匐前行,你们越来越近,它几乎近在咫尺。你离那个庞然大物不过百米,似乎都能感觉到它粗重的呼吸,可它毫无警觉,依旧在啃食面前的青草。你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它一番,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透了它的前额。有那么几秒还是几十秒的时间,一切都定格住了,你甚至怀疑那颗子弹是否击破了那层坚厚的如铠甲般的皮。不过,很快,那只巨兽开始歪歪扭扭地晃动身体,轰的一声侧躺在地,扬起的土尘在夕阳最后一道光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瘦高个一声令下,胖子、小鬼和你钻过带刺的铁丝网,一路跑进去。你把电锯递给胖子,锯齿飞快地旋动,他对准了白犀的鼻子就要切下去。你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大喊,只要角啊,不要连着肉一起切!他瞪了你一眼,照着你的肚子就是一脚,软蛋!滚开!碍什么事!你坐在草地上,看着与电锯同频震动的胖子脸上的横肉,和飞扬在空气中的如同木屑般的犀牛角的粉尘,你揉了揉肚子。
你爬起来,默默地站回他的身边,把他切下来的犀牛角放进特制的盒子里。大概是电锯极其锋利,切面并没有立刻流血,反而是光滑如同冰面,慢慢地,有水滴渗出来,一滴,两滴,直到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切口。几乎又是瞬间的事,它们变成了血水,喷涌而出。刚刚还是光滑的冰面,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红褐色的窟窿眼。
胖子连大角旁的小角也没有放过。白犀突然抽搐了一下,它并没有完全死掉。你总觉得它的眼睛在看你,在那张已经称不上脸的脸上,在那一团血肉模糊中,有一个晶晶亮亮的小东西,你一只手把它挡住,另一手打开了另一只特制的盒子。
小角还没切下来,耳畔就传来了急促的口哨声。胖子扔下电锯,大吼一声,快跑!你愣了一下,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大石块上放哨的小鬼,他一跃而下,身边的胖子也已经如离弦的箭般快速跑开,而站在带刺铁丝网旁边的是那个瘦高个和马达突突突响的摩托车。你又愣了一下,远处的尘土之间好像有打着远光灯的吉普车在逼近,你撒腿就跑。
胖子把装犀牛角的盒子隔空抛给小鬼,小鬼抱着它跃上了瘦高个的摩托车,胖子冲到躺在草丛里的另一辆,扶起,焦躁地打火。你还在跑,已经到了铁丝网的边缘,铁丝上的刺却钩住了你裤子上的线头,你抬头看了一眼,胖子已经坐在摩托车上,也在看你。你急忙低头拉扯、拽蹭,再次抬头的时候,两辆摩托都飞驰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有枪声,他们跑着S形遁形在小树林深处。你还在跑,拼了命地跑……
此时此刻,你依旧蜷缩在土洞里,夜还没有过去,你期盼着东方露出鱼肚白,期盼着能够脱身。突然,大地在颤抖,擎着手电,背着步枪的巡逻队从远处而来,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你背过身去,跪在地上,双手使劲挖着,直到手指缝里嵌满泥土,有血沿着指甲边缘流下来,你没有停,你要隐藏得再深一点。
他们从你下方的泥路走过,你即将看到他们的背影。你感觉你的心跳在逐渐恢复,意识在逐渐清晰。就在这时,几只猎犬冲上土坡,朝着你藏身的洞口狂吠不止。他们停住了,手电筒的光打了上来,有人在喊话。你没有应答,往里缩得更深了一些。砰的一声,有人朝天开了一枪,那些在唱歌的野鸟们纷纷高飞逃窜。还有人继续朝你喊话,你往洞口移了一步,又移了一步,直到完全暴露在白光之下。 你的双手举在空中,在他们的示意下,你小心翼翼地沿坡下行。你脚下一滑,几乎失了平衡。砰的一声,又是一声枪响,时间再次定格住了。缓慢地,你感觉左肩处一阵酥麻,你朝左瞥去,好像是颗子弹,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不听指挥,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前,你似乎又看到那只骤然倒地的白犀,轰的一下,世界颠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