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春城图书馆。
我在一堆白纸黑字中倏尔醒来。神智恍惚间,生怕有涎水滴落到纸页上,好在梦会周公时并未出此窘态,虚惊一场。唉,辱没斯文可就不好了。
想到一个自认妙绝的句子,便翻手拿出手机,指尖流转,迅速记了下来:“于我而言,没有什么烦忧是不能用一小时读书来化解的,如果有,那就两小时。”尔后觉得未说尽,便又在评论的地方自添一句:“多会自欺欺人。”来了这么久,分明没有读过半篇文章。
每逢周末,来市图看书静坐俨然已成习惯。终日枯坐在斗室方寸之间,目中所及皆是模组数据。一周积劳疲敝,若不能觅个好去处,片刻之间乘物以游心,与天地精神稍作往来,经年累月,真怕自己也成了一方机器。
而市图,就是我的伊甸园与桃花林。隐于闹市,信步可至,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桂林路上,我从比肩继踵的人流中游弋而过,感受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倒也真算是人间喜怒不沾身。
因是周末,馆里的人出奇的多了起来。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除了如往日里寻常的黄发垂髫,竟也多了几张年龄不一的面孔。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无人的座位,安身坐下,不觉打量起与我同坐一桌的几位同伴。
一男子,一老妪,一美妇。
长久呆坐失神的瘦削男子,眉心偶蹙,流露出费力的模样,不知他在思考怎样坚涩的人生议题。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按卷笔录的老妪,鼻梁上架着一副现在看来极为笨拙夸张的老花镜,满头银发却精神矍烁。与我相对而坐的美妇始终目不旁视,正襟危坐,以恰好合适的距离端看着一本书。一顶款式别致的长毛绂帽置于她的桌前,乳白色长裙上印有藏蓝色条纹,使我觉得她如一件端庄雅致的景德镇青花瓷。
我无端想起王国维的一句诗:“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使偶然觉悟,睁开天眼,看到这个真相,也难以自觉。可叹可怜自己也是这样芸芸众生的一员,明知虚幻无常而不能自拔。想不到在这最是清幽闲适的图书馆,我脑海里生出的竟是这般想法,看来我也终归是俗人一个,跳不出三界之外,犹在五行之中。
对于人世,对于生活,我们空虚有时,无奈有时,凡此种种,是否只因我们未曾真正参与其中?也许,我们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旁观者罢了,仅此而已。
人们对生活妄下论断,孜孜以求,妄图参透期间的奥义,用看似逻辑严谨,思路缜密的语言,构筑起雄伟宏大的理论体系,并被后来人奉为圭臬,当成一生恪守的信条准则。然而,当你一旦察觉,那些所谓的真理只不过是建立在无关痛痒的旁观者的一厢情愿之上,便会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麻痹诳罔。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真不如大梦一场。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把我从梦中惊醒。老妪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余下一张无人的座椅;男子的眼神闪烁不定,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忧虑紧张中,被不可知的何物所惊吓;美妇依然目不斜视,令人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看来被铃声打扰的不只是我一人。
睡眼迷蒙间,我不禁产生更深的疑惑:究竟何为真,何为虚?到底何为梦,何为活?
年幼时读《齐物论》,第一次看到“周庄梦蝶”的故事便神驰不已。明知一切不过虚幻,只是虚幻美妙如斯,使人情愿相信它是真实,愿意眷恋留恋,执迷不悟。
所以我时常会想,世间不知是否真有真正意义上的沮丧者、虚无者?
大部分的人在看破了现实的虚幻之后,却又努力着再从虚幻中看到真相。醒来方知梦一场,以为参透真相。可笑的是,懂得了真相,反倒可以“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一路梦下去,梦成了繁华。
想来这世间只有庄子看到了这凄酸生命中尚有幻象的美丽,所以才那般悲苦,又那般逍遥吧。
那青花瓷般端庄雅致的美妇突然起身,有礼貌地向我抱歉:“对不起”。我将座椅向前稍移,她侧身过去,看她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去往洗手间。等她回来的时候,依然道了一声“对不起”。坐下来后,依然用恰好合适的距离看书,目不斜视。
每隔一段时日,总有一些基督教的信奉者来我所在的校园拜访布道。我是无神论者,平日里也算不上有何信仰。每当这些信徒上前相劝,我总会友善回绝。不过到也真有过于虔诚者穷追不舍,心烦之时,我也会与之辩论一二,直到对方哑口无言。只不过,我没有虚无的勇气。所谓“存疑”,有时竟比“否定”更为伤人伤己。
也许,活着的意义就在于证明生活毫无意义。我为自己这种转瞬间的念头感到惊诧,细思又觉不无道理,竟然不自知地笑出声来。
“《追忆似水年华》”可能是被我的笑声打扰,那面容姣好依旧的美妇突然问到我,“你很喜欢普鲁斯特吗?”
“并不是,”我回答,“只是这本书够厚,刚好安置我睡梦时愚笨的脑袋。”
生活也许毫无意义,然而却又比拥有任何意义都好。无论欢欣还是愁苦,丰足或者寂寥,优裕亦或困顿,全都真实而具有分量,不是一堆虚妄欺诓、无关痛痒的芜杂定义。
窗外,天色向晚,日头偏沉。我起身放回书本,准备离开。
2015.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