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有个小屋在菜园地里,不到三十平米,那里就是他的家。这菜园地虽然离村子不远,但离大家住的地方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总是看起来孤零零的。
二爷是我爷爷的二哥,我爷爷在我印象里是高大魁梧的,而二爷却是有些瘦小的。爷爷在十多岁就没了父母,他是两个哥哥和公社养大的,那个时代,不知他们是有多么不易。
二爷住的菜园地是村子里大家种菜的小树林,我们家在二爷房子附近也有一块菜地。这小树林是我和发小她们经常来逛的地方,这里很美,春天的时候会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很香很香,那是我经常会梦到的地方;夏天,路边会有许多牵牛花,树荫下是很凉快的,特别是夏夜,我们会打着手电筒在树林里摸刚钻出土的蝉,这是我们夏天的一大乐趣;等到秋雨潺潺的时候,我们喜欢收集落叶上的水玩儿过家家,还有路边的蒲公英也很美。我太喜欢这片树林了,它承载着太多我童年的回忆,还有对老一辈人的想念。
在这样美的地方居住着,二爷是什么心情呢?像陶渊明那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吗?二爷的生活的确像是半归隐了。他家的房子是砖房,比起我们家的房子简单多了,没有经过粉刷,尽是本色。只有一间卧房和半间简易厨房,卧房里是小小的双人床、桌子和小板凳,还有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铁皮小三轮,厨房再简单不过了,只有灶台和堆着的柴草。屋后一面墙围着的是茅厕,有个被挖了底的椅子被当做马桶,可能是因为老人家上厕所不方便吧。没有围墙没有院子,但是更像整个菜园地都是二爷家的院子。二爷家从外面看起来倒像是看地的简易房,就像是被偷瓜的老汉在西瓜成熟的季节住在田地里看瓜,但并不是这样,二爷和二奶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这里,而且他们也并不为看什么。
我总是会想:他们住得这么偏,隔没多远又是公坟,难道不怕吗?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是从来不敢经过那里的,那附近又有井,小的时候总听爷爷奶奶说谁谁之前掉在井里了,井里有鬼什么的,所以总觉得很害怕,怎么二爷他们就不怕呢?二爷的儿子家就在村头,他们怎么不住一起呢?
大年初一那天,我们那里有个习俗:小辈的要给老一辈的送碗饭。有一年奶奶让我去给二爷送饭,送完饭二爷随手给了我两块钱,那时候我还小,高兴得向弟弟炫耀了起来,弟弟也闹着要给二爷送饭,便又送了一次,搞得我哭笑不得。第二年的大年初一,弟弟抢着给二爷送饭,他回来的时候还没进家门就大声喊着:“涨了!涨了!”我们都问他什么涨了?他说:“二爷去年给两块,今年给了三块,涨了!”弟弟那时也真是天真得可爱。
后来常年在外的大伯回来了,他想去看看二爷,那是晚上,爷爷怕他不认路,就让我给大伯带路。到了二爷家门口,大伯敲门后等了好久,二爷才开门,想是已经睡了,屋里灯是昏黄的,二爷也老了……
后来再听到二爷消息才知道他病了,我还跟父亲一起去医院探望了二爷,病床上的二爷更加瘦弱了,不过精神还好,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见面。二爷的离世,让我感觉到人的生命是那么地脆弱,人在不经意间的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生死离别。
不久之后我们一家人参加了二爷的葬礼,这是我人生中参加过的第二场葬礼,并没有第一次那么悲哀。二爷的儿子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悲伤,也许对一个内心清净,住在菜园地里的老人来说,死亡只是这一生走到了尽头,该走的已经走完了,我们不应该为此而悲伤。
二爷走后,菜园地的那间小屋就空了,每次走到那里都空落落的。听说二爷生病时,她的女儿就把二奶奶接走了,二奶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也再没回来过。故园伤心地,还是不回来的好……
后来,我也很少回乡下的老家了,偶而回家换对联竟然发现那片小树林消失了,二爷的小屋也不见了,菜园地已经不是菜园地了,那条我们一遍又一遍走过的小径也不见了。它埋葬了我的童年,连我记忆里模模糊糊的二爷也一并给埋葬了。
昨天还听爷爷提起了二爷。爷爷说:大饥荒那时候,二爷好不容易搞来了一大捧麸子,并没有告诉二奶奶和女儿们,而是偷偷给了爷爷,爷爷把它打成了饼子,吃起来焦酥焦酥的,那时候这是有些人连过年都吃不到的。爷爷讲这些的时候满眼都是幸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