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客厅,其实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没有茶几,没有电话,没有空调,只有两张桌子,四把椅子,一张旧床。并且,那椅子往下掉着木屑,颜色是沉闷的灰色,任何人看了都觉着寒酸。
客厅的主人是一位标准身板的花甲老人,农民出身。他姓谭,村里人都叫他老谭。这样简陋的屋子,老谭住了大半辈子,他是地道的庄稼人,在贫瘠的地里一刨就是几十年。干起农活来,日子过得倒也挺快。
老谭有个做生意的儿子。当过兵,在部队里表现优秀,只不过在一次训练中不小心砸了一条腿,后来装了假肢,老谭的儿子就退伍下了海。儿子叫小谭,老谭养了他二十八年,但是小谭与爹并不亲近,小谭娘死于难产,没好好看过儿子一眼,就已过了奈何桥。懂事了的小谭从村里人嘴里听来些杂七杂八的故事。有人说,如果那天老谭没有去帮林寡妇种小麦,小谭娘也不会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小谭出生。林寡妇没嫁给老林之前,她是林小鱼,林家第最小的女儿,柳叶眉下一双大眼睛,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
说起林寡妇,就有一件事必须提起。当林寡妇还是林小鱼、老谭还是小谭的时候,他们是相爱的,比不得城市男女欢天酒地的爱恋,他们的爱带着农村人的淳朴以及像亲情一样的眷恋。当老谭爹忙着准备提亲用的东西时,林小鱼与老谭正在村头小河边依偎着唱山歌,他们有农村人自由的嗓子,不受管制的唱风。林小河沿着河边走过来,河里的鱼儿探出头嘻耍,瞅到人来,倏地钻进河底不见了。林小河是林小鱼二哥,人长的粗犷,任谁见了都有几分胆颤。林小鱼远远看见二哥走来,推了推身边的老谭“我二哥来了”。老谭是怕林小河的,当初因为庄稼地闹了矛盾,林小河差点一块砖头就拍在了老谭头上。老谭心有余悸,忙招呼林小鱼,“我改天找你”站起来,朝相反的方向挪动着脚步。
“喂,不用跑了,这回我也不怕你再缠着我们家林小鱼了”林小河的声音直直传入老谭耳朵里。老谭不乐意了,“这话咋说?”林小河竟然笑了一声“你爹拿不出我们家想要的彩礼,老林家却送来了比原先的彩礼多出三倍的东西,加之之前为庄稼地所起的争执,谁会同意林小鱼嫁给你。”
林小鱼脸红了,靠近林小河站起来,“二哥,你说什么?”三个人僵持站在那里,风从脸上扫过,划出了一个标准的三角形。老谭突然决定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短衫,挪动了几步,说不出一句话,林小鱼走了,被林小河拖着回去的,老谭甚至连拉一把林小鱼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林小鱼嫁给了老林家的儿子,老谭却病了一个多月。病好了的老谭像丢了魂魄一样,不搭理任何人。两年后,老谭也结了婚,媳妇是邻村一位老实人家的姑娘。
当然,老谭并没有和儿子讲过这些事,有了儿子的老谭精神了许多,儿子就是他的命。想这些事的老谭在客厅里规规矩矩地坐着,客厅里的桌子,椅子安静地躺在原有的位置上。“儿子很久没回来了”老谭耷拉着脑袋,开始自言自语。下海的儿子挣了不少钱,儿子也买起了房子,带着豪华客厅的房子,老谭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儿子依旧不回来,老谭依旧在地里劳作,日子依旧过得不紧不慢。只是村里有些人开始对小谭不满“老谭一辈子就照顾了儿子,最后咋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老谭是好人,媳妇死了不怪他啊”老谭把话听在心里,憨憨地笑了声,头也不回进了客厅,坐在桌子旁,倒了一杯水,刚要喝,嘴里却嗅出了咸咸的味道,老谭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听到的人说,那天的老谭哭得很大声。
哭过的老谭依旧见了村里人笑着打招呼,依旧帮林寡妇种庄稼,依旧谁家有活都抢着帮忙,渐渐地,村里的议论声消失了,林寡妇家的地里人多了起来,没出过农村的他们都懂得了默契一词,或许是叫做帮助。
农忙时节有一个阶段叫做碾麦场,以往纷争不断的小山村今年却格外和谐。家家户户忙着打麦子,招呼声大了起来,小山路上互相帮着装麦子的人多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老谭的功劳,一辈子劳动的老谭用二十八年的行动换回了小山村几世的和谐。大家对老谭的态度好的不一般。
谁都知道,笑着的老谭心里有一个结,是关于儿子小谭的 。每年回来一趟的小谭唯一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娘的坟头。干干净净地磕几个头,陪娘说一下午的话,傍晚的时候钻进黑色小车一溜烟出了村头。每年这个时候老谭总是藏在一边看着儿子,看着死去的媳妇,摇摇布满花白发丝的头,不出声看一下午。儿子开着黑色小车离开的时候,老谭在夕阳下泪流满面。老谭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每天干完农活时去媳妇坟头上睡一觉。跟媳妇唠嗑的时候,老谭从来都不哭,平静地讲着他的生活,村里人的生活。村东头的小虎娶了新媳妇,鞭炮声响了一个晚上。说着说着,老谭就掬起一把土,小心翼翼地盖在坟堆上,老谭说,听说儿子也结婚了,新娘子是城里姑娘,像年轻时的林小鱼。只不过是听说的,老谭声音小了下来,他躺好,睡着了。
老谭去世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村里人依旧跟老谭打着招呼。在地里干了一半农活的老谭比往常早了好几个小时,他换了新衣服,去了小谭娘坟上。整理了周围的杂草,老谭微笑着给小谭娘和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把另一杯酒洒在坟头,“孩儿他娘啊,我也是第一次喝酒呢,知道你不喜欢看我喝酒,只不过今日不一样了”。老谭又喝了一口,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坟头上“孩儿娘,我必须得给林寡妇家干活啊,你知道啊,你怀孕九个月的时候险些滑下山,是老林救了你,救了儿子啊”老谭老泪纵横,又喝下一杯酒,大口喘着气。
“我知道你全知道,你全知道……我要回家了”老谭拍了身上的土,把酒杯整齐地摆在坟边上,明天是小谭娘的忌日,又能见到儿子家的黑色小汽车了。老谭酿跄着想要站起来,想起儿子微笑的时候,没有站稳的老谭猛地倒下去,挣扎了好几次,老谭却比上一次更猛地倒下去。只不过,这一次藏在远处看的人是小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