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婆婆

那一年的冬天,迎亲的车队停在了这个小院的门口,鞭炮声中,我穿着一身红裙子被婆婆手拉手领回了家,从此,我就成了孙家的媳妇,这个家成了一本我一直没有读懂的书。

清清小胖

那一年,婆婆62,公公76,两个老人已经全都白了头,我的老公是这个家的“小五”。

据说,公公婆婆的出身都很苦。

公公有一个不靠谱的老爹,在公公十几岁的时候就让他去做日本人的劳工,只因为看中了自己的表妹,公公的爹卖了他的娘亲和妹妹,一个人从东北回到了聊城老家。老家的二叔听说了之后,用一百五十斤小米把公公赎了出来,但公公的娘亲和妹妹已经杳无踪影。

被接回老家的公公和他的爷爷一起靠卖馒头为生,后来跟着村里的民兵参加了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直到在朝鲜战场,公公负了重伤才回到部队医院疗养。

养好伤的公公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复原,他没有回老家,而是到了离家三百里的我们这个小城。

那时候,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他的老家,父亲娶了后娘,他在别人的介绍下,结合了邻村一个十九岁还在念书的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我的婆婆。

婆婆十几岁就没了爹,婆婆的娘又远嫁他乡,她和六岁的弟弟跟着年迈的姥娘。

公公烈性的娘亲被老头儿卖掉后跳河自杀,幸被人救起,做了十三年尼姑,直到解放后遇到了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她辗转托人捎信到她的娘家,娘家人又转交给公公,多年后娘儿俩又见面时,大哥已经五岁了。

婆婆的娘嫁到东北后,接走了婆婆的弟弟和姥娘,在那边又生了一个闺女,爹死娘家人,成了婆婆心里一辈子不能愈合的硬伤。

婆婆跟着公公来到了我们这儿,公公在区里工作,婆婆继续上学。婆婆经常念叨说她的成绩特别好,没有考学,只因为怀了大哥。

公公回到地方就做了区里的领导,婆婆在家养孩子,举目无亲的两个人按说也可以彼此温暖过得很好,可他们却用半个多世纪的光阴,不停地吵闹吵闹修炼成了一对不折不扣的冤家。

嫁进孙家不久,我就发现,其实我的公公婆婆根本不在一个房间住,公公和三嫂住在供销社家属院,婆婆每天晚上去她单位的宿舍,只是白天回来吃饭。结婚后我们都去上班,婆婆把我们的东西也和她搬到了一起,几乎不回那个家了。

公公每天招呼一伙人打麻将,家里像一个娱乐场。

偶尔见公公婆婆说几句话,那必定是在吵架。

常常见婆婆跟在公公的身后,怨声载道“你的钱呢?你每月的钱呢?都让你打牌输光了”公公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回头不耐烦地回骂。

我们结婚后在孙老师的单位安了家,婆婆就跟着我们去了。周末回去公公也慌着去集市买菜,婆婆跟在后边,不是帮忙提菜篮子,而是在摊贩找钱的时候,一把夺过来,把找回的零钱悉数装进自己的口袋。

刚开始婆婆自己跟着我们,后来公公因为身体不好在乡里看病不方便也来到了我们家,从此,我们的事儿除了上班养孩子还有给他们梳理段不清的官司。

婆婆说公公从来不给她钱,年轻时上班成月成月地不回家,家里的孩子从来不管连老家的老人都是她往回寄钱。她执着地保留着自己年轻时穿过的破衣服,仿佛那上面记载着她的日子曾是多么的沧桑。公公把大哥交给东北的奶奶,没日没夜的打牌,不给家里钱,想让二哥回老家,想让四哥去当兵,在婆婆看来每一条都罪大恶极不能原谅。

公公说,婆婆一点也不会料理家,不会做饭,固执到一点道理不讲,他做出的决定婆婆好几次以死相逼,他因而他撒手不管了。

婆婆习惯于起早,公公烦影响他的睡眠;婆婆起床去买早餐,回来就会把公公数落一番;公公年老体衰,脱衣穿衣都气喘吁吁,婆婆在一旁无动于衷,还会恶狠狠地说一句“都是年轻自己作滴!”

他们都是好人,公公一辈子经历过数次战争,九死一生,回到地方也是执政为民两袖清风,婆婆在单位泼辣能干不拘小节颇有强人作风,而且慈悲为怀好善乐施温暖了一方乡邻,就是这两个人,一同生活了五十多年,总是以最饱满的热情随时战斗以最挑剔的眼光看着对方,竭尽全力做最称职的差评师,仿佛就是他或她,一辈子干尽了所有的坏事儿。

他们都有工资,但一直AA制,按照当时的收入,他们的生活应该早已达到了小康,但最后他们也没有为自己置得一间小屋。

公公的最后几年每年要住三个月的医院,婆婆很少去,去了也是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然后公公不耐烦地摆手让她走人。甚至在公公最后的时光婆婆都不愿再看一眼,重症监护室里探视、殡仪馆里的追悼会,婆婆都没有去,她很轻松地安慰我们不要伤心,然后我们去那边办理后事,婆婆没事一样在街边溜达。

从不曾像婆婆一样如此的恨过一个人,因而我也一直无法理解婆婆的内心。

公公去世后婆婆反反复复提及的还是他们当年的恩恩怨怨,有时候说着说着还能勃然大怒,她以为那个最让她闹心的人走了,她能轻松地颐养天年,可是不到三年,婆婆就病倒了。

公公走得很安详,像是在梦中回了故乡。婆婆的晚年却是她自己无法想象的凄凉,靠不住父母靠不住男人,她给予了全部心血宝贝疙瘩似的儿子们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孝顺,她自信满满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在七十九岁那年却病入膏肓,查出来的时候,癌已经从肺转到了骨头上。

病了一年,婆婆也走了,从此我的他没了爹娘。

去那个荒芜的老院子收拾东西,我很想从那些老物件里找一点他童年的痕迹,很可惜,所有的相框里几乎全是家人的单身照,没有一张他们的全家福。

婆婆去世的第二年,我们按照公公的遗愿把两个老人的骨灰送到了老家,葬在了他父亲的墓旁。按照老家的习俗我们又买了棺木,两个棺木并排,中间搭上一根红线合葬。

相信人世外还有一个天堂,祈祷天堂里他们找到了幸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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