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庆长假里，看了一档综艺《演员请就位》，冲着导演尔冬升。作为9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港片就是梦幻青春里的一道长长霓虹，而尔冬升的电影占据其中一定的份量，紧凑灰暗的《旺角黑夜》、残酷而温情《忘不了》、回肠荡气的《窃听风云》、题材敏感的《新宿事件》等，提起便有鲜活的画面。而今，面对那个时代，缅怀的情愫更多些。港片如今的境地，衰弱至残喘，有意无意地翻看，就像在欣赏一种很残酷的美，悼念逝去的青春。往后再添些年岁，恐怕要难以自持了，上了年纪如果不是老年痴呆的话，心理上会愈加脆弱，悲悯感怀之心愈盛，更何况那无比璀璨的东方好莱坞是不可能重现了。
尔冬升在拍完《路人甲》后，没有出新片，他来上综艺，或许是因钱很到位，或许为人生总有第一次而迈出了步伐，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他是在香港摸爬滚打出的大导演，性格自有的直来直往，让他在评论那些演技尴尬的市场明星时，不留余地，鞭鞭抽得你想求饶而不得，市场捧得你盲目飘忽，但在真相镜前显露原形。但好的表演尔导也不吝赞美之辞。
这档节目据其自己说，是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现实里电影市场而设计的。市场怎么认定你价值，与你自身没多大关系，与有偏好的观众的数量有很大关系，有演技曾经屡获大奖的演员在被市场认可上划入了最低档，你得接受这定位。中国的电影市场就是很残酷，也很奇葩，十多年前更是如此，烂片赚得盆满钵满，好片子无人问津。
二
今年的七月七，无以慰藉，去应景地找一部爱情片，想到的是十多年前的《爱有来生》，也是因短视频上刚刷到了介绍，该片就是在当年投资巨大回收却惨淡，不被当时的市场认可。而当年给我留下印象除了画面比较漂亮外，便是镜前的惊悚定格，观看的时候正是四下漆黑的午夜，差点睡不好觉。
如今重新审视此片，把十几年前没有耐性的前面段落分毫不差地看了下来，竟产生了强烈的共情。
此片是俞飞鸿心中的一个梦，是她对爱情观的表达，因她看过原著小说《银杏银杏》之后，一直悬在心头，放不下，决心要将之呈现在大银幕上，她自编自导自演，她的第一次导演，可能将是最后一次，不是投资四千万票房四百万，更多的原因丧失导片的原初动力，因最大的梦已经圆了。
此片故事一开头讲述一对夫妻租住宅院的段落，她们跟屋主常伯谈论起了旧日传说，镜头在屋院一颗高大的银杏树上速推，凸显这颗银杏树的不同之处，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其上？小玉对银杏树似曾相识，她的眼神中透出的莫名怀恋。这种隔世恍惚的眼神，让人想到我们的记忆对一些现实中从未到过或出现过的场景是会产生难以名状的熟悉感，如同梦到过或某个时刻真的来到过一般，解释不清便将其称之为前世的记忆，是有道理的。
夜色降临，小玉煮了茶，伫立窗口，在等上山来陪伴的雅萍，但她等来的却是窗前银杏树下一个光头黑衣的僧人，她开始是害怕的，僧人影影绰绰鬼突兀而立，她觉察到是鬼而后竟全然不惧，原著中交待她是因看过古老的故事中胆大的书生的举动后才没有害怕，人的天真与无亏心是会让一切未知无所恐怖。
此刻，两位曾经相爱相杀的人与鬼坐在月光清辉下，喝着茶，静静交谈。郁郁的僧人讲起了五十多年前帮派火并的故事。简单的火并故事归结为，女方家族杀了男方家族的父母，男家族的大哥带领山寨兄弟去复仇杀女家族，最后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而此孩子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此妹即是阿九。
此片除了在讲述男女之爱、人鬼之恋，也深深地刻画了兄弟之情，姚橹饰演的大哥对待弟弟阿明如父如母，始终的至深亲情，阿明就衣食无忧地成长起来，他哥不让其参与杀富济贫，不让沾惹血腥，只让他读书，什么都为他着想。后来阿明把阿九掳来，阿九的举动和笛声，其实已让他哥猜到此女为何而来，是来复仇的，但他哥没有戳破，因弟弟爱此女痴狂，从小到大，弟弟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他，他要促成他的幸福，就算后来到了临死只剩一口气也不忘保护弟弟周全。
这天碧蓝晴空，阿明在林中打野猪时被笛声牵引，到了一片杜鹃花盛开的山坡上，一位吹着笛的红衣女子背向坐着，这段虐恋的种子即刻生根发芽。阿明说看到她眼里无惊慌，莫明就喜欢上了，便掳了她回家，实际上他是被那惊鸿仙子的回眸击中了。
这种要命的眼神，在《第六感生死缘》里见过，在《神雕侠侣》里见过，在《大秦帝国》里见过，在《海上钢琴师》见过，孙艺珍、朱茵还有以前的港片里都出现过这种眼神。一眼万年，穿越生死，这眼神让阿明冥冥中知道他是为何而存在。怦然心动让他泥足深陷，错了记忆。阿九是惊慌的，要逃离的，逃不过才被掳了去，在她的真实心里是带着复仇目的设计着让他掳获。
阿明毕竟是在山寨里长大，带着匪气，带有莽撞，喜欢了就抢了来，抢完了却一整夜绑她于椅上，一整夜只是呆看着，一直不够。人的痴傻无法用理性去解释，人在青春时经常作出毫无道理的事情，只为一时性起。他霸占她的美与寻常山贼不同，若真是丑恶山贼，不会单是傻看，只顾停留于欣赏，必是要有所动作满足澎湃的荷尔蒙。这个阿明从小读了诗书，对于审美有了一定追求的，所以他不停地看她，白天跟着她，读她。她的侧脸轮廓和光线投射变化在阿明眼中都是美到难以形容，痴恋不已，天上人间什么模样，便是眼前这等模样。他作出了娶她的决定，不管阿九愿不愿意，他只知道掏出自己全部的心，真心换真情，定能换回对等的感情，也许这是因他懵懂，也许这是他作为山贼本有的直愣匪气所致，才有的笃定想法。不可能对等的，哪能对等。
看着画面上的段奕宏，他在演此片时虽然已有三十多岁，但还看不出像如今这般的沧桑有故事，相较之下，拍这片的他，青涩得可称上“小鲜肉”，而他的忧郁和愣劲，一直存在，恰如角色所要展现的一样。
在娶了阿九后，阿明知道只是娶了她的身，尚未娶到她的心，阿九一直冷漠不语，一直不露喜色，阿明所有的举动都在想方设法让她开心。一道儿骑马，一大束杜娟花送到面前，在没有杜鹃花开的日子里，将全屋妆点成杜鹃花的颜色，这扑面而来的架势想必任何女子都难以抵挡吧，于是阿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也就是贯穿此片的暗号：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吧。但仅此而已。这句话成了一句梦魇。
阿九嫁来不是为当山寨夫人的，她的初心在复仇上，她要暗地里摸清此寨山贼的平日行踪，在为和她哥哥一起复仇寻找时机，怎会开心得起来。但她遇上的却是为爱痴狂的阿明，百般作为只为想她一笑，让她不再冷漠。而仇恨的坚冰终难化解，这仇恨在阿明以为是因为他掳了她。阿九口中的那句梦魇终于让阿明无法忍受了，灰丧之极，愤而出家，要过青灯古佛的生活。果真万念俱灭？感情让人冲昏头脑，也要让人泯然于红尘。
三
削发当了和尚的阿明看起来真是当起了和尚，吃斋念佛，灭了凡心。他红尘不懂，只想远离。然而，这反而让阿九回心转意，住到了阿明庙前的茅屋里，要陪他出家，陪他日升日落，陪伴最是长情。可以看出之前阿明的真心实意不是石沉大海不起波澜，出家前阿九的那颗冰冷的心是悸动了的，冰山有了裂纹，只是第二天太阳出来后理性又占据主要位置，复仇的理想回归，让她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冷若冰霜。
一个只顾念经，一个准备茶饭，而两人多少次于庙里擦肩而过，多少次相见不识，咫尺天涯。终于，阿明修身不到家，在佛前负气地打翻了茶水，碗碎了，碎声刺耳，端上来的那颗心也碎了，碎碗割伤阿九手心，血是从破碎的心头流出来。阿明如果真是了断了红尘，不再起心动念，就不会有此冲动的动作，看到阿九流血，仿佛滴血之声在他身上，因果循环，他错了，心意回归。这不破不立让两人的感情来到了微妙的阶段，不再怨念相向。另一个真相显现了，和尚是假和尚，阿九的陪伴也不是为了作尼姑，两人红尘未绝，情事未了。和尚做到红尘中有不离不弃的红颜每日送茶做饭对弈缝补这种地步，前无古人，羡煞众僧，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知还做这和尚意义何在，不知佛祖作何感想，但无关紧要。
虽然彼此仍是不言语，虽然只是目光对望，但眼眸有星光，千言万语化藏在了淡淡的微笑里，眉梢眼角都留有证据，情意相通，满心欢喜。
这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来了，片子来到了冲突最为激烈也最为奔涌的时段，好像前面缓缓的铺垫只为后面的大爆发。人称戏妖的段奕宏，演技也到了难收难管的地步，直奔炸裂！
一天，阿九推开庙门，穿了初见的红衣衫，想与阿明一同私奔。而阿明哥哥的队伍中了埋伏，且战且退，退到了庙里，最终伤势过重死了，这让阿明悲痛欲绝，而得知是阿九告的密，他更是痛不欲生撕心裂肺，欺骗、背叛就像锥子般狠狠地不停地扎着他的心脏，他在对阿九作开枪的抉择时，迟迟下不了手，爱恨交加的火焰燃烧到了脸庞，极力挣扎难以抑制，最后阿九自己替他开动扳机，她为了救他受了哥哥的欺骗，进行了自我赎罪。阿明也被阿九的哥哥刺穿了胸膛，两人都死去了，恩恩怨怨轮轮回回似乎就此熄灭了，都结束了。没有！仇恨泯灭了，而感情的纠葛还没完，故事要再一次让人不得安宁。
阿九死后想尽快见到阿明就先去投了胎，而不知道阿明已死，怕找不到她，在轮回道上苦苦地等待，等了五十年，就要灰飞烟灭了。眼前的小玉就是那轮回的阿九，阿明年复年的守望，终于等到了她，缱绻的目光，历劫后的语气，平静地向她讲述那个她忘记了的故事。他希望能再见上一面，认一下她。但他不应该讲出他们的故事，他讲得太多了，在看到她过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他却明白不必相认了，不重要了。他说他悟到了，他问自己为何等她，他要给的幸福她已经有了，至于谁给的不重要，对方幸福就好。痴念让他有了这种想法，看似超脱，而实际上何其的违心，何其的痛苦！慈悲的背后，都是经历了层层的内心风暴后才有的觉悟，而这觉悟已与他人无关了，只有自己参与了，自己劝慰自己放下。他不曾想，他守在这里等她，是人鬼殊途，是看一眼就走吗？如果这样为什么还要讲起这个故事？即便他们相认了，因阴阳两隔只能再作约定，但又如何再次相遇相认相识？今世碰上已是万难，来世更是渺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贪求思慕只因痴。
阿明讲的故事还是唤起了小玉的前世记忆，他等到了阿九那句约定：茶凉了，我再去给你续上。以前不想听到的梦魇成了渴望的解药，此时因缘轮回里所有苦乐悲欣全凝结在了那滴千钧之重的眼泪上了，如山如海，如天如地。
最后，阿明那缕幽魂灰飞烟灭，回忆起前世来的小玉痛苦难当，银杏树下无论怎样凄厉呼喊都唤不回来了，世间再也没有她的阿明了，茶再续也是无缘了，求而不得，爱别离，此生此世过不好了。杜鹃啼血，银杏褪白，留待人的是沉湎的悲痛与唏嘘，弥散不掉的余味，像站立在红尘废墟上。
四
电影的功能是会消解现实的沉重，但也会加重人生的思考。优秀片子让人深入和深思，见我见天地见众生，会向你发出灵魂的考问。
要今生还是要来世，要眼前的幸福还是来生的祝福，要奢靡的浮华还是平凡的况味，要这一秒、这一分、这一个时辰还是一辈子，要见一面还是见上很多面，要怎样才算对彼此有意思，要怎样的情份才算是上天注定……
想的越多，头发白得越快，想不出真义，实际上，人抓不住任何东西，理解不了究竟情为何物，不可说，一说即是错。说勘破了的是勘不破，是逃避，是忘记，是求而不能。说领悟，何曾悟到所悟，时间的流砂让万事皆非。
人能够守住的也只有此时此刻的信念，只有信念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这信念哪怕起于一阵风，一片落叶，一朵飞花，一粒浮尘。哪怕起于一个眼眸，一抹微笑，一句话语，一个字。哪怕这个人不存在，哪怕是你生命的某个部分，哪怕是你自己，起心动念，念念不忘，这便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