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时,我就很瞧不起父亲,当然不是父亲身材矮小的缘故,而是因为父亲只要回老家,身上永远会装两种牌子的烟,娘说,你装两种烟在身上,你不觉得累啊?父亲把眼一乜,一个老娘们,你懂个屁。父亲当兵出身,说话有时候总是这么粗糙,娘也见怪不怪了。其实,娘也知道,父亲装两种烟,完全是因为他舍不得钱,原来抽七毛钱的大运河,后来抽一块二的茶花,现在抽七块五的南京烟,按照父亲现在的职务,完全可以抽更好档次的烟。
娘说,你脂肪肝还有血压高,不能经常抽烟,不如戒了,那样,你装不装烟都已经无所谓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吃喝嫖赌抽五样事,咱一辈子就好其中一样,如果这口烟戒了,活着还有啥价值?不能戒。
娘叹口气,说随你吧。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一到星期天,父亲就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开始回老家,只要没有特色事,雷打不动。老家离县城不到三十里,骑车二个小时左右,一到村口,父亲就赶紧下车,推着自行车,看见村里的人,点头哈腰,爷,吃了吗?婶,喂猪啊?哥,今天打算干嘛呢?遇见抽烟的,一定要把车支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好烟,递给对方一支,然后,打火机打着,给对方点上,寒暄几句再走。遇见我不认识的还要介绍,这是你二叔,这是你三哥,以后要叫,知道不?
村里如果有喊,仲厂长,你回来了啊?父亲赶忙摆手,千万别见外,官衔是由不认识的人叫的,到咱村里,谁喊跟谁急,后来,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再也没有人喊父亲的官衔,辈分长的,喊狗剩啊,回来了啊,父亲乐哈哈地连忙点头,嗯,嗯,回来了,狗剩是父亲的小名。平辈的,喊狗剩哥,父亲的大名在村里还真就没人喊了。娘有一回抱怨村里的人不懂礼貌,父亲说你知道个鬼,老家就是让人喊小名的地方。那些看着你吃奶的人,那些和你光屁股从小玩到大的人,你在外面就是做再大的官,回到老家,也得收敛起来,老家,就不是你显示傲慢的地方。
老家在村中间,通常每次回家,在路上都要耽搁半个小时,爷爷奶奶看见我们回来,总是非常高兴,小的时候,在爷爷的床头柜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他很慈祥,一辈子对谁都笑眯眯的。
院子里有一棵杏树,上百年的历史,一到杏子成熟的季节,全村的孩子都集中在这里,奶奶总是说不急不急,然后就挪着她那双小脚,拿根长竹竿,把哪些先熟透的杏子敲下来,让他们吃个够。平时的季节,杏树底下,是大家活动的场所,父亲只要一回家,杏树底下,总是蹲满了村里的人,他们和父亲拉着我听不懂的家常,也有的是羞答答地来找父亲借钱的人,所以,娘说,他抽烟省的钱,几乎都被借给了老家的人。父亲哼了一声,说人家张一趟嘴,怎么好拒绝人家?有难处,才找的你啊。
父亲说,只要老家的人来找到我,没多有少,不能让人家空过,如果是办事的,用心去办,办不成,不愧疚。换过来想,还不是一样的道理啊?到县城找父亲的老家人求的事情也是千奇百怪,什么老人看病了,孩子上学的,有个远房的爷,连老母猪下窝也要来找父亲,说他点头的事情心理踏实。在村里人的眼里,父亲成了啥都通,啥都能办的厉害人。
那年,父亲任职的的企业改制,这是一项新鲜事物,领导说,老仲啊,这个企业如果想继续发展壮大,只能由你买下这个企业,毕竟你做了多少年的厂长了,从生产到销售,啥情况都熟悉,父亲说让俺一下子拿出一千万的现金,就是把俺杀了,卖都卖不到这些钱的啊。领导说你先去筹备看看。
这事不知怎么让老家人知道了,他们纷纷来到咱家,说狗剩的事就是俺们的事,没多有少,这个一万,那个五千的,老家旁边邻居大柱,是个光棍,平时啥都舍不得买,知道这事,还送来了八百块钱,父亲死命不收,大柱说,狗剩哥,你是俺村混得最好的,从来都没把老家当外人,现在你缺个资金周转,老家人不帮你,谁帮你?俺不懂大道理,只晓得人心换人心。你为村里做了多少事情,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呢。父亲憋了多少天的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企业改制成立大会那天,父亲打扮一新,在门口站得笔直,宛如一名即将走上战场的将军,他邀请老家的人都来参加,他说,想做工的,来咱厂里,我举双手欢迎,不想做工的,拿股份,在家就能发财,我狗剩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只是因为激动,掏烟的时候,把烟拿颠倒了,老家的人抽着烟,不禁感慨道,狗剩果然是块干企业的料啊,连烟现在都开始抽便宜的了。这话相信父亲也听到了。唉,不知道父亲以后身上还装不装两种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