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星空曾在这里寄宿
一片星空曾在这里寄宿,高山上清透的雪,可是他们留下的子嗣?
大夏河水中的角影,把漫长的时间融化在宣纸上。
藏羚羊穿过多年前的一场雪,隐于苍穹,把这片圣洁的烟火,让给尘世。
我想把一声呼唤,让给云彩。
王朝的背影在马蹄上隐退,文成公主的车辇下,一粒粒汉字沿路生长,在洮河边饮水,在草原上果腹。
我的年代,与她的年代交通融汇,与动听的藏语达成默契,长成一首雪域高原上年轻的诗篇。
商铺里陈列的新茶,可曾换走了远征的战马?
火车却以大唐后裔的身份重新来到这片土地,把星火之光点亮成人间繁华。
成群的牦牛,像一组组野性的词语,挑衅着严寒与暴雪下的无畏之诗。
一阙新词,正在叠进正午安静的时光。
那吾滩上水草肥美的旧梦,悄悄补全了泥土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静止的海子。静止的时间。静止的石头和牦牛。
在我的叙述里,雪总要回归的大地,鸟鸣和藏羚羊总要回归生命最初的梦。
云朵白与天空蓝交替。青稞酒在粗瓷大碗里荡漾着人生。我在藏族人的瞳孔里读出山海苍茫,一直不曾醉过的尘土。
尘埃里我们都是野草,都曾凝望月亮。而月光习惯了沉默,它早已把故事说给了远去的羚羊。
◎阿尼念卿,再低一点就是人间
那座山早已成佛。它在诗里挺进云端,在云峰布下风雪。
从山顶到人间,都是葳蕤。
母太子照看着山中小兽和草木,公太子守关护卡,睡太子掌管星辰和明月。
那座山守护的秘密,在中原和雪域之间,在过往的凝视中,托起扶苏公子的战甲,还礼大秦。
山间裸露的顽石,依旧抵挡着缺氧的杀声。
而山中的杀气,已被佛祖度化。
古战场早已埋进岁月,成为人们诵经声的一部分,而漫山的草药愈合了垭口的刀伤,风骨和花木。
在不断升起的桑烟里,战马的嘶鸣穿透光阴,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气势抵达我。
但我邀来风雨,风雨邀来彩虹,与它们在棋局中对弈。
我的佛祖身披皑皑白雪走出云层,与山下众生共叙桑麻。
阿尼念卿,时间就像一个手艺人在你的身体里雕刻世事。五十六座山峰,低一点,就是岁月,
再低一点,就是人间。
仿佛生长在同一个根系上的五十六个民族,以二十九条血脉相连,如山间穿过迎春花的星光和山路。
飞燕草的纯蓝已经把所有的银白推向山顶。阿尼念卿,我爱你挺起的脊梁,也爱你骨头一样坚硬的风。
你以佛祖之身,守护众生。
你托出身体里的雪,把一寸寸泥土还给花朵。
提笔上山的人压低了头颅,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你的前世。
◎当周草原,一首心灵的歌谣
草原上的露水最先醒来,接下来是我,接下来是月光。
被夜晚洗得很干净的眼睛,穿过泥土的记忆,驰骋的马蹄,都在我的身体里踏响高处的河流。
时光在这里孕育果实,孕育高出苍穹的烟火。
酥油茶的香气,令草原在岁月里摇曳出人间朴素的表情和秉性。
流动的风,拔节的草木,都是人生投影在天空的,热烈的心跳。
在鹰笛声中,我竟听出了雄鹰一生的悲欢,也听出了当周草原的悲欢。
雄鹰的灰烬被太阳孕育,晨光洒在草原,长出茂盛的藏语。
——用藏语连接的世界,以喜马拉雅山的高度生长,辽阔得就像羚城的胸膛。
这里有比星星还明亮的帐篷和牛羊。
青草味的牧歌徘徊在苍穹之下,河流雀跃在草原的血管,流淌成奔腾的句子。
被一种信仰喂养的草原。春草、夏花、秋叶、冬雪,仿佛都是星辰的舞台。
月亮娩出的光,照亮草原的孩子。
云朵走得很快,它要给草原让出大片的天空蓝。
风声穿过人间的命运。一首心灵的歌谣,穿过岁月和我。
我从慢镜头里取下一段雄鹰的歌声,送夕阳归隐丛林,唤出白塔里的月亮。
◎勒秀洮河,穿过命运的歌声
是谁,在雪域高原栽种了一片江南?
是谁,把鸟的影子洗成青翠?
百转千回的洮河,被风梳理得如同丝绸般光滑。
低下直立的身子,平视众生。浩荡的吟诵漫过宣纸,洮河水以陡峭的阳光倾泻,吉祥的诗长成河岸的密林。
蜿蜒的藏语把一船冷月洗白。
藏于水中的动词,生长起来,又被山峦孵化成完整的四季。
河水喂养着青稞和酒,坚守着对云彩的忠贞,却把岸上的磨房灌醉。
我想起格桑花一样的磨面姑娘,她曾把生活的沉重一圈圈磨成了木质的乡愁。
诗句涉水而来,落在飘动的经幡上。
每一个字,都饮足了河水与星光。
洮河穿过勒秀朴素的体香,替古老的土地捧出经卷,替佛祖诵读经文,替钟声敲醒黎明。
度化尘埃和众生。
被乡音挑染的洮河,守护着两岸的星辰,把岁月放在身体里温热。
鱼群在河底摇曳,它们把不能消化的石头,沿着阳光的剖面画出弧度和波纹。
把高原的血性,花朵一样雕刻在背上。
河面上的羊皮筏子,携带着黄河古老的基因,摆渡不能抗拒的山影。
而我从生命的低处,到更高的人间。
古老的经文在河水里反照生死,像一枚小小波涛,转世成鸟鸣。
坐在岸上,回望我一生的渴念,竟然与洮河有着同样的陡峭。
我取出体内的春天,让一枚树叶的脉络孵化出属于一条河全部的记忆,不管怎样的蜿蜒,都能把辽阔的吟诵呈现在每一朵,细小的浪花上。
◎ 九层佛阁,述说着一生的回望
一个人,一座佛。一间尘世。
坐在岸上,眼中萌出藏传佛史上的旷世绝唱。
他的九层佛阁有着和洮河相似的波纹,但在我心上,日月的缺口,被理想啃噬的几何图形,一再地擦亮身后的光阴。
一个盛满天光的楼阁,从喜马拉雅山,到甘南羚城,每一颗石头,都是一个立地的佛。
诵经声反复漂洗我的骨头,我的肉身,也在不断翻新,仅仅为了说出他的名字:米拉日巴。
站在佛阁脚下,我仿佛听到米拉日巴正从苦难的深处传来歌声。
佛阁九层,每一层都把世俗的混沌一寸一寸度化。
佛祖在里面打坐,读无声的经文。千年的光阴凝固成佛阁绛红的墙体。
我闭目在落日叩问人间的回声里,感受着米拉日巴内心的魔慢慢地被佛光稀释,他体内的月亮像一个器皿,驯化流落在时间边缘的人性。
我转动经纶,妄念被轻轻涤荡。
我清空身体里所有尘垢,让出内心的星子,明月,和比天地还辽阔的道场。
九层佛阁,每一层都是米拉日巴灵魂里的一束光。
他躲在众佛祖中间,消弥了派别之隔,消弥了人心里的罪恶。
我沾满世俗的身体,盛放着他诵经的歌声。
一卷众生相,一句生死劫。
一尊佛身体里的慈悲,一个完整的天地。
一句经文,在佛阁顶上擦出了一片纯蓝。
在纷纷避让的云彩里,那些铺天盖地的叙事,正秘密地接受佛光的搓洗。
宣纸上的落日,已被经文镀成金色,一步一个等身长头。
袅袅桑烟,向高原上的雪默念着六字真言。那一场接一场的雪,都染上了人间巨大的悲悯。
我的心思堆在绣线里,浮雕着虔诚和笃定。即使我尝遍人间苦,也无法读尽异域上师的一生。
一朵酥油花,一块免死牌。
时光把佛阁里累积的悲欢和忧患,慢慢熬出佛的性情。
那些久远的佛家事,在壁画鼎盛的桑烟中遍生着。
当我听到诵经声,我就是羚城百姓,我就是一片树叶,一条小船。
我就是天地之间,凝望着我的万物。
(“青藏之窗·雪域羚城”全国散文诗大赛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