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时


一、

  宫中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

  冷宫里一位伺候陆才人的侍女早上起来,先是和往常一样,匆匆梳洗一番便服侍才人洗漱、吃早饭。陆才人被贬入冷宫,疯了许多年,早上看见她也只是懒洋洋道:“小红,你怎么老丑了这么多?”她疯了后说话向来难听,小红也没理,只是将桌上的小碟咸菜又往前摆了摆:“娘娘尽快用饭吧。”

  伺候罢了这位疯疯癫癫的娘娘,早上日头还好,小红去了院子里浇花。冷宫虽然偏僻,阳光和雨露却依然眷顾着这个小院子,院里花草茂盛。小红穿着石榴红的裙子,和庭院中的绿草相映成趣,自己瞧了一会觉得心喜,摘了一朵还沾着露水的花,在裙带上别了一会,又觉得不够好,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进屋去找镜子,想将这朵娇艳的花别在鬓间。

  她提着裙子小碎步跑进了屋。

  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响了起来。

  院子里的花草齐齐一抖,矮墙上的猫正踩着碎瓦小心翼翼挪着步子,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一溜烟窜了出去。几片碎瓦顿时簌簌而落。

  年方二八的小红,满脸泪水看着镜子。铜镜里一个已经四十多岁、脸上生了皱纹的女人,鬓边不伦不类别着红花,正满脸泪水看着她。

  二、

  冷宫那对主仆,向来是没人在意的。便是哪天死了一个,也是悄没声地找块板子抬出去完事,激不起半点水花。然而这件事情太过怪异,一传十十传百,闲言碎语最后落到了皇帝耳朵里。

  为免人心惶惶,皇帝指派大理寺少卿叶芜来查清此案。

  叶芜是个女人。盛朝风气开化,女子也可以入朝堂为官,而这个女人在前段时间接连破了数状奇案,又姿容清丽,一时间在整个朝野之内风头无俩。但皇帝特意指派她不只这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是当今大国师祝怀的表妹。若真有鬼神作怪,也有国师作个帮衬。

  叶芜奉命进宫,行到中途却先一步被请到了贵妃的芙蓉宫中。贵妃眼睛里闪动着神秘的光,她挥手示意叶芜上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叶少卿,本宫有一个重要的线索要告诉你。”

  贵妃鬓发间的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她后退一步,拱手道:“请娘娘不吝告知。”

  “那件案子是我干的。”贵妃笑眯眯道。

  叶芜:“……”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显然逗乐了贵妃,对方掩着唇“呵呵”笑了一会,才道:“叶大人误会了,不是这桩案子哦。不过嘛,也是跟那对主仆有关的事。”

  “小红是先帝时便在宫里伺候的老人,原来跟着先孝慧妃,慧妃薨了后被打发去守陵了。也不知她守陵时撞见了什么,突然间就变得疯疯癫癫。后来陆才人进宫,本宫讨厌她,便故意把小红送去给她使唤。后来啊……”贵妃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抚掌大笑起来,“小红疯病发作,大晚上又摔东西又尖叫的,本宫便对陛下说是陆才人疯了,直接把那两人打包丢冷宫去了。”

  叶芜微微皱眉,质疑道:“但陆才人疯病多年,宫中人人都知道。”

  “进了冷宫,想让她真疯还是假死,不都轻而易举?”贵妃优雅地笑着,只是那笑容中不乏冷意。

  “小红发疯前不过二十而已,伺候陆才人那年已经三十五了。如今想是突然清醒,记不起中间的这些岁月,便以为自己一夜变老罢了。”贵妃眼神微微示意,立刻有宫女们端上数盘金银珠宝,“叶大人,宫中这些手段是常事,还轮不到你来掺和。说到底,本宫让她们活到现在,已经算好心了。希望你识点趣,不要在陛下那里多生事端。”

  “娘娘希望下官如何识趣?”叶芜端正地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

  “拿上你的东西,就此打道回府。这件案子,自有本宫向陛下说明。”贵妃缓缓颔首,眼神森冷道。

  不料叶芜却是不为所动,声音清晰道:“建元三年,怀州采茶女一夜忽老二十;建元三十七年,度县小童忽长九岁;安平八年,永北郡老妇无病忽逝……”她一口气列出了数百年来好几桩民间类似的奇案,不卑不亢道:“此案并非孤例。从前民间地方官查案到一半,便不了了之。今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天子眼下,宫廷之中,恕下官绝对不能轻视不理。”

  贵妃柳眉一竖,呵斥道:“大胆!你的意思是本宫在撒谎了?”

  叶芜眉头皱得更深,碍于身份原因她不能和贵妃起争执,正要出言辩解,宫门口突然遥遥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娘娘想必记岔了。当年陆才人宫中的确有个患了疯病的侍女,但早就发急病死了。如今伺候才人的这一个,却是前年才进宫的小姑娘。”

  叶芜听见这个声音便眼睛一亮,贵妃却是瞬间脸色铁青,指甲深深陷进了软椅的扶手中。

  三、

  来人名叫娄宇,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娄宇从小修道,以降魔卫道为己任。三个月前,据说是袯除了长明宫笼罩的妖气,解了困扰皇帝许久的噩梦之兆,故颇得当今信任。

  因娄宇刚入宫时泼了贵妃一碗黑狗血,贵妃一直相当讨厌他。如今见他来也给不了什么好脸色,几句话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叶芜却是十分开心。她跟娄宇是旧识,对方未进宫时两人便打过照面了。那时娄宇追捕一只兔子精,叶芜却识得那只兔子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便主动代它向娄宇说理。她本以为这人冷冰冰的不好打交道,不料娄宇听过解释后,便通情达理地放了兔子精。这倒让叶芜对他印象有了大改观。近距离接触后,她愈发觉得此人能力强,个性正直有担当,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为了好友。

  出了芙蓉宫,娄宇和她一起去查案。冷宫里出了这桩怪事,愈发没人敢靠近,一路上都冷冷清清。两人刚踏进院门,一只猫“嗖”地从屋檐上跃飞出去,年久失修的屋檐又掉下来几块瓦片。

  “小心。”娄宇迅速将叶芜一拽,叶芜慌里慌张便跌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怔愣了半晌,脸一红连忙挣脱出来。娄宇也顺势放开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浮上一层薄红。

  小红抱着膝在院子里“呜呜”地哭,活也不做了。陆才人这个疯子倒也不生气,她吃力地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笨手笨脚拎去灶台上做午饭,顺带训斥一通小红:“有什么好哭的,我莫名奇妙疯了不也没说啥?”过了一会,被柴火熏出满脸黑灰,又呛咳道:“哭会能不能行了?哪家宫里有让娘娘做饭的?”

  叶芜、娄宇:“……”

  费力地跟也不知真疯假疯的陆才人、哭哭啼啼不肯抬头的小红沟通了一会,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事发头天,她们都没感到什么异状,小红也从未觉察出身体上有什么不适,照了镜子才发现的。另外,叶芜问了陆才人关于贵妃讲的那桩故事,陆才人疯劲又上来了,只道“小红向来都那样丑”,颠倒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出了宫,叶芜有些丧气,叹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失落了一会,她又提起精神问娄宇:“你可有什么发现?”娄宇毕竟是修道之人,想必能察觉到一些她这个凡人所不能察的。

  娄宇沉吟道:“贵妃显然是撒了谎的。方才芙蓉宫中那番话我并非说假,事先有去内侍监查证过。另外,我从小红身上发现了生气被取走的痕迹。”

  “生气?”

  “不错,一个人的生气和寿命相关联。若生气被大量取走,那人会迅速衰老甚至死去,而被取走的生气则可以转嫁到另一人身上,助他永葆青春、延长寿命。”

  “你的意思是……”

  “想一想,贵妃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再想一想,为何她至今四十有余,脸上依然看不出年纪?”娄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叶芜惊疑不定。这位贵妃相比她的年纪,看上去的确是过分年轻了,仿佛她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年。但自古以来保养有道的后妃并不少,宫人也只是私下艳羡罢了,并未将其往怪力乱神处联想过。更何况此事指向过于明显,贵妃偏偏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掺和一脚……叶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四、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节。夏蝉焦躁地鸣叫着,芙蓉宫里石榴花开得正好,花下草丛时不时摇曳。一行宫人端着冒白气的冰块来回进出着,脚步落在地毯上不发出一点声息,迅速将已经融化的冰盆撤下去。约莫半个时辰后,贵妃午睡醒了。她最近愈来愈身体不济,今日睡得比往常长了一刻钟,于是一碗冰镇了许久的酸梅汤这才送上。

  汤是陛下特意嘱人送来的,体谅贵妃不耐暑热。贵妃听是陛下送的就有些开心,脸上带着笑意,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喝到最后一口时,她突然顿住,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娘娘?”宫女战战兢兢看向她。

  贵妃浑身发抖,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双美丽的眼睛瞪大变圆,瞳孔中若隐若现露出金光来。一位半蹲下收拾碎片的侍女最先尖叫起来,她看见贵妃华丽拖地长裙下露出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宫内顿时大乱。一群带刀侍卫冲了进来,将芙蓉宫中尖叫奔跑的宫人统统杀净。为首的统领提着刀在宫里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幸存者后,瞥了呆若木鸡的贵妃一眼,挥手示意众手下撤退。他们离开时,将宫门也封上了。厚重的楠木大门“吱呀”着缓缓闭合,直至掩盖了最后一丝光线。贵妃瘫软着倒在了一地血泊之中。

  黄昏日暮时,夕阳血一样悬挂在芙蓉宫殿头顶。两个小太监合力推开大门,待那人迈步进来,便迅速关上门,低头弯腰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离开了。

  贵妃从黑暗和血泊中缓缓抬起头来,逆着光看见了一个高大而威严的身影。那个她爱了、追逐了上千年的身影,这一世他成为皇帝,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密谈了很久。芙蓉宫隔音极好,若有人此刻站在殿外的走廊上偷窥,也只能看见一对男女的影子,一个居高临下,一个瘫软在地仿佛被抽去了全部力气。突然间,站着的那人仿佛被触怒了,声音陡然拔高:“难道你当真愿意眼睁睁看着朕衰老死去?”他鼻翼大幅度抽动着:“爱妃,朕也是为了与你长相厮守。”

  “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又何必。”他声音忽地放软,像以往情浓时一样哄着女人。

  贵妃木然摇头:“陛下,对你,我已经倾尽所有了。这件事情我是真的无能为力。”

  皇帝阴冷地眯起了眼,他见软硬都无法撬动,终于打算离开。离开前,他背身对贵妃道:“宫中发生这样一件大事,堂堂贵妃居然是为祸的妖狐。朕,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贵妃勉力站起身,遥遥向他福了一礼,像是千年前一只小白狐对他做的一样。她低声道:“我知道了。”

  当晚,贵妃自缢而死。

  五、

  祸国殃民的妖狐身死,举国欢庆,都在赞颂今上的深明大义。但皇宫妖气未散尽,皇帝本想请娄宇来举行一次祭天仪式,被朝中老臣苦口婆心劝谏住了。众老臣一致认为祭天乃国之大事,娄宇名不见经传,而真正的大国师已经只拿俸禄不干活很久了。

  好歹让大国师上会班吧!

  大国师祝怀不置可否。他在朝中向来声望很高,祭天那日依旧是随意念了几个口诀,众人顿觉周身的阴霾之气一扫而空,日光都要比往常明亮不少。皇帝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正要开口嘉奖几句,祝怀却直接从神坛上下来,视若无睹般与皇帝仪仗擦肩而过,径自离去了。

  皇帝眼睛里有怒意一闪而过,他颊边肌肉不自觉地抽了抽,但随即又恢复平静的脸色,迈步上台阶去讲话了。

  叶芜在人群里看到这一出景象,心里有点着急。她觉得皇帝近年脾气是越来越阴晴不定了,表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忍耐力,绝对不会落下好事。祭奠结束后她便连忙去了表哥的住所。

  祝怀卧房的门是下了禁制的,唯独对她敞开。叶芜毫无阻碍便闯了进去,一开门却看见表哥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白狐。那白狐生得极为灵巧可爱,眼睛闭着,长睫微垂,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

  叶芜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她迟疑道:“表哥,这是……贵妃的尸体今日不是下葬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白狐被钉了七七四十九把镇邪刀,封在厚重的棺木里面,葬入不见天日之处了。还是祝怀亲手施为的。

  祝怀将白狐放进一个小箱子里,又在它身边搁了一束鲜花,合上箱盖道:“障眼法罢了。我答应过她,要将她安葬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那地在西南的一处山里,有点远。你跟我一起走。”

  叶芜睁大眼,反应了一会才道:“我得先去找上官批假。来回要多久?”

  “不。”祝怀将箱子背在了身后,除此之外仿佛不打算带什么行李:“现在就走,再不回来。”

  叶芜这回是切切实实愣住了。她一向信任和迁就表哥,但此时心里却猛地升腾出一股不舍和抗拒之情。她问:“为什么再不回来?”

  祝怀淡淡看她一眼:“你也见过娄宇了。这个人本事还算有点,皇帝很看好他。现在皇帝对我不满,他又想争夺国师之位,他俩迟早要联合起来对我下手。”

  叶芜迅速道:“不!娄宇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喊完这句话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不自然地抿了抿鬓发,整理了下语言道:“我去跟娄宇打交道,他这个人很正直,不会因为陛下不喜便对你怎样的。”犹豫了一会,她又低声道:“我们现在急着离开,反而会引起怀疑。表哥,你和贵妃是什么关系,为什么——”

  祝怀眼神一冷,打断她道:“若你是为了皇帝不想离开我还能理解。为了那个男的又算什么!?”

  “什……什么皇帝?”叶芜彻底被他弄晕了,但突然被一凶,心里也来了气:“若不是你总目中无人,又怎会惹怒他?表哥,我劝过你很多次了,宫里就是那些规矩——”

  然而她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来传信的侍从知道里面能听见,敲完便速报道:“不好了!宫中又有人被夺取时间,这一回是直接死了!陛下请国师和叶少卿过去一趟。”

  六、

  死的人是贵妃宫里的大宫女。长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收拾了圣人晚膳后的碗筷端去厨房,路上突然觉得尿急,绕路去茅厕恐耽误了时间,眼瞅着四下无人,便打算去附近的草丛里解决一下。结果刚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一具白发苍苍的女尸赫然眼前!

  那女人老得不像样,脸上皱纹沟壑丛生,老人斑零星散布其中,一头银发偏偏还爱娇,插着未嫁姑娘才会用的发簪。仵作验了尸,尸体脖颈上有一道伤口,但不是致死的原因。她是寿终而死的。搬动尸体时有一个认识的太监,从那苍老的面容中认出了依稀的故人影子,惊叫起来:“这不是芙蓉宫里的大宫女吗!?”

  一时间惊恐的氛围又开始在宫里疫病般传播。人人都神色张皇、交头接耳,问着同样两个问题:大宫女不是应该早就死在几天前的那场清剿中了吗?她为什么会突然老成这个模样?

  夜里,皇帝的小议事厅里,祝怀、娄宇、叶芜和其他一些重臣齐聚一堂。皇帝似乎是疲倦得很了,懒懒地歪着身子,眼睛里却又燃着兴奋的亮光。他道:“国师、娄宇先生,你们是这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两个人,朕现在只能依靠你们。这个宫女死得妖异,若不探明究竟,天下必将大乱。朕需要你们找出凶手。”

  室内一时寂静,过了很漫长亦或是很短暂的一刹那,娄宇含笑看向祝怀:“凶手不就在这里吗?”

  叶芜:“!”

  祝怀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诽谤我的人,你打听过下场吗?”

  娄宇拍了拍手,便有两名小太监战战兢兢端着一具雪白的狐尸进来了。娄宇道:“这是国师离开后在您的卧房里搜到的。另外,鄙人不巧通晓一点显行术,可以还原某个地方七天内有人行走的痕迹。五天前,有人进入芙蓉宫带走了狐尸,并且那人的脚印在大宫女的‘尸体’前停留了一会。也就是说他当时发现了大宫女还活着。而我们通天晓地、可以呼风唤雨的国师,随便取点她的生气渡给别人,对您来说应该不难吧?”

  娄宇话中的信息量太大,叶芜和其他大臣几乎被噎住了一般,半天说不出话。皇帝倒是没露什么意外的神色,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将目光投向祝怀。

  祝怀却是笑了起来。他依然是如往常一般高高在上的姿态,笑道:“白狐的确是我带走的,当时我也的确发现大宫女还活着。取点她的生气嘛,对我来说也不难。”

  “但我没有杀她。否则她就该死在宫里,而不是外面的草丛中。”

  “但是你最有嫌疑。”

  “嫌疑再大,没有我杀人的证据,你凭什么来定罪。”祝怀道。

  “直接证据的确没有,但——”娄宇玩味地拖长了语调,打量着祝怀脸色的变化,“一位不断夺取他人时间,导致如今堕落成魔的上仙,当他看到一个众人早以为死去实际还活着的女人,意识到拿走这个人的时间将神不知鬼不觉、没人能发现时,他真的不会动心吗?他可已经是个魔头了啊。

  祝怀面无表情望着他。

  七、

  祝怀暂时被软禁了起来,实际上没人能斗过这位法力无边的上仙,软禁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叶芜无法接受,她私下拦住娄宇,愤怒道:“他是我表哥!他不是仙,更不是魔,只是从小修行,学了点法术罢了!”

  娄宇平静地、轻柔地揩去她眼角一滴泪花,直视着叶芜的眼睛:“好好想一想,他真的是你表哥吗?”

  叶芜泪眼朦胧看着他,童年时的记忆一幕幕走马观花般闪过……突然间,她惊恐地发现记忆中父母的面貌、姨父姨母带表哥来她家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不清,仿佛被人有意蒙上了雾气一般。她听见娄宇继续道:“从京都出去一直往西南走,边陲的深山里可以找到一座落败千年的神殿,那里便供奉着曾经的祝怀上仙。神殿是被它的主人亲自抛弃的,他为了完成一个凡人的愿望,不断去掠夺其他人的时间……”

  他声音很低,很温柔,叶芜却像坠入冰窖一般,浑身都在发抖。她颤抖着问:“那个人是谁?”

  娄宇沉默了。许久,他定定望着叶芜,只吐出一个字:“你。”

  八、

  叶芜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找到祝怀,又是怎样哭着求祝怀把自己身上的时间还给活着的人。她不想踩在尸山血海上求活,亦不想祝怀因此成魔。

  祝怀深深地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给他们后,你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叶芜咬着下唇,倔强道:“我早该消失了,不是吗?娄宇说是我当年许了愿,你才这样帮我。我不知道当初自己是为什么,非要留在这个世上,但我现在后悔了。”她朝祝怀磕了一个头:“上神,求你收回成命吧。”

  祝怀闭上了眼。他不喜欢看见叶芜向他跪拜,比如当年她在神殿中不断祈求的情形,比如现在。彷佛他是离她最远的那个人。所以他再一次妥协了。祝怀睁开眼,温声道:“既然是你要求,我无法拒绝。”

  他念动口诀,淡淡的光华同时从两人周身升起,叶芜顿感一阵阵的眩晕和脱力。消失之前,她问祝怀:“能在死之前告诉我以前的事情吗?”

  祝怀顿了顿,说:“好。”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回忆向她袭来。

  九、

  千年前,在西南边陲的一处深山里,有个少女靠采摘药材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那日她一如既往地去山中采药,在一处陡峻的山崖上,看见一棵极为珍贵的灵芝。少女冒险攀爬去采摘,不料一只小白狐为了给父母治病,嗅闻着味道同时来到了灵芝身边。白狐以为有人来抢,着急之下咬住灵芝狠狠一拽,结果用力过猛四脚朝天摔了下去。少女天性爱护生灵,见状连忙伸手去救,脚下却是一空,一人一狐双双坠下悬崖……

  幸运的是少女摔到一堆厚厚的落叶上,悬崖很高,居然一点也没有摔伤。她爬起来后背篓都顾不上捡,连忙去周围寻白狐。走进树林里,她看见一名男子小心翼翼抱着受伤的白狐,正要温柔将其放在树下。少女心中怦然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昏了过去。

  醒来回到家中,她发现同村的一个男子捡了白狐回去,精心照料着它……她想他便是那个林中人。不出意外的,少女和男子很快结识、相爱、过了明面准备成婚。不想少女在婚前生了重病,察觉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个夜晚,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瞒着家人跑进山野,用尽所有力气寻找传说中的那个神殿。她找到了,一步一叩首地祈求上神,祈求让她永留心爱之人身边……神殿深处有光华一闪而过。神答应了。

  然而即使是神仙,他也没有永留一个凡人性命的方法。于是神堕落了,他不断地掠夺旁人光阴来延长这个少女的生命,陪她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那个男子的转世。漫长的岁月中少女早已失去全部记忆,和转世的爱人相见不相识,但神依然遵守着约定,让男子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而同时,那只小白狐也修炼成人形,寻觅着男子的转世,成为他的妻子。这一世,男子是皇帝,白狐便入宫做了贵妃。

  祝怀倏尔叹气道,不知道皇帝有什么好的。前年他大病,白狐为了救他将千年修为舍了出去,即将衰老病死,这才求祝怀教她拿走时间的方法。而皇帝却转头杀了白狐。他又说叶芜,说你不知道是咋回事,本是为了皇帝而来,这一世却爱上一个降魔人……

  叶芜有些惊异地看向他。他以前从不叹气,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冷心冷情的模样,这一叹,却骤然有了衰败之意。下一瞬,叶芜惊骇地睁大了眼,她扑向祝怀的身体,却是扑了个空。祝怀的身体已经渐渐半透明。

  叶芜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眼泪汹涌而下:“为什么……”

  祝怀苦笑道:“知道为什么非要白狐死吗?因为只有施术人死了,那些时间才可以还回去。”

  “那我呢!?为什么我还活着!”叶芜几欲疯狂。

  祝怀轻笑着闭上了眼,身影渐渐消失,消失前最后一句话飘到她耳边:“因为大宫女,并不是我杀的呀……”

  十、

  月黑星繁,娄宇背着一把降魔剑,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京都。

  剑是师父传给他的,他从小便立志要用这把剑斩尽天下妖魔。此行进宫,他的目标是除掉皇宫中的一妖一魔。狐妖不足为惧,但那魔本是上仙,实力深厚难以撼动,娄宇便换了策略,利用谎言和人心来卫道。他成功了,一剑未出,妖魔尽灭。

  娄宇记得初见叶芜的情形。那时他追着一只兔子精来到京都,叶芜便是在他要动手时闯了出来。娄宇看出来她既害怕身后护卫着的那只精怪,又怕拿着剑的自己,但依然勇敢地横亘在中间,向他陈述着兔子精在京都的一桩桩善举……娄宇放下了剑,转而跟叶芜相交,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个女子身上怪异的生气。不曾告诉叶芜的是,事后他还是处理了兔子精,因为它多年前为了修炼吸食过不少人的精血。娄宇以为自己永远是最公正无私的那一个,没想到最后,他也心魔入体……他本该杀了自己,但如今他的性命要为一个女孩而留。

  世间少去一妖一魔,而今又多出一个。此时那魔正星夜离开京都。

  十一、

  有一桩永远也不为人知的事,埋没在了漫漫时间长河之中。

  那一年的悬崖之上,少女伸手去救白狐,结果双双坠下悬崖。那一瞬她对白狐的担忧和对生命的渴求,因为过于强烈竟集成一股愿力,惊动了神殿中闭目修行的祝怀。下一秒,祝怀自虚空中接住了落下的少女,稳稳将她放在了一堆落叶上,随即又转身去看狐狸。白狐因为他来得迟了,后腿被山石刮伤长长一道。祝怀心中生出一点类似愧疚的情绪,不知不觉显出身形,白狐虚弱地半睁着眼看向他,咪呜一声,向后瑟缩了一下。它感受到这个人身上强大的力量,不由自主有点惧怕。祝怀感知到了它的恐惧,随意找了棵树打算将它放下,突然感觉有人靠近,祝怀迅速施法弄晕了她。

  高高在上的神祗,不会允许自己与凡人留下交集。

  然而在感知到少女极为强大的愿力那一刻,神一向古井无波的内心,已经起了波澜。回到神殿时,他仍然闭目修行,但却不由自主回想当时体会到的情绪:担心白狐受伤死去,不舍年迈的父母、村口的花、屋檐下的燕子……神睁开眼,这就是“情”吗?他反复品味着这个字。

  神动情了。一切顿时变得不可收拾。

  同一时间,被男子捡回家精心照料的白狐,在对方怀里慢慢睁开眼睛。它看到那人温柔地、专注地包扎着自己的腿伤,看见白狐醒来,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白狐知道自己的命是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神仙救的,也知道这点伤口舔舔就好了,可是——白狐团在男子准备的舒适小窝里,看着男子去给她找吃食的背影,眨了眨黑亮的眼睛:

        可是他对我这么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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