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逛进小区单元楼的时候撞见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没见过,但却有种眼熟的感觉。
他还特意问了那小孩的姓名,小孩没搭理他,缩着袖子低着脑袋从他身边窜了过去。
他想抓来着,这孩子就跟泥鳅似的从他和单元门中间那条窄缝钻了出去。
孩子钻出去的时候,袖子里好像有什么硬物和门框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好像是件瓷器。
他也没多想,时间差不多了,他该回家了。
打开家门就是一股臭味,这味道虽然很合他的心意,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人死之前,大小便都会失禁,如果没有这股臭味,他说不定会懊恼了!
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就能看到床上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臭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看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他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机,按下 110 三个数字后,趁着拨通的间隙,他狠狠给自己的鼻子来了一下。
酸痛感直往脑袋上冲,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喂,您好,这里是 110……」
「爸呀……我的爸呀……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啊,爸……」
他冷不丁嚎了起来,把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吓得没了声音。
警车很快就来了,现场勘察过后,警察判断老人是自然死亡的,没人发现他偷偷摸摸松了口气。
当天下午,他就把老人的尸体弄去了殡仪馆。
自己则冲到了保险公司,给老不死买的人寿保险现在应该直接可以理赔了!
结果保险公司还需要一大堆手续,包括且不限于死亡证明之类的。
他大吼大叫也没用,该走的程序人家一个都不会少,他只能放下狠话后悻悻地离开。
什么破规矩臭规定,人都在殡仪馆躺着了,还能诈尸不成?
拿出老不死的遗照都不管事,忒特么麻烦了,再不赶紧拿钱,回头高利贷又要揍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抖了抖,这帮人是真特么狠,他的腰到现在都还疼着,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扶着腰赶到居委开证明,却被告知,老人不是在医院死亡的,需要当地的派出所开具证明。
他咬着牙把平生从来不踏足的公家单位跑了个遍,终于办好了一切。
这才趾高气扬地回到了保险公司,把一应证明拍在桌上,保险公司将一切都处理好,让他回家等打款。
冲着保险公司的办事速度,他决定不跟他们计较之前的事儿。
美滋滋地出了门,兜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按下接听键,对面说道:「你好,这里是公安局,有件事情需要您配合调查一下!」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往殡仪馆跑,得先把老东西的尸体火化掉,警察就查不出什么了!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尸体的旁边已经站了几名警察,正在和殡仪馆交涉,想要带走尸体。
他嗷了一嗓子就扑了过去,用尽平生的演技扮演着被公家欺负的苦主,然并卵,警察办案哪里是他一番苦情戏就能阻止的?
他抹着脸上的汗,喘着气儿看着警察把尸体领走,心里不断地思量着,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警察明明已经认定是自然死亡了,为什么又出尔反尔,还劳师动众地跑来殡仪馆领尸体!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痕迹没清理干净,他给老东西吃了致敏的食物,那个杯子还没清理。
他慌忙想要回家,却被警察一把拉住,要求他一同回警局协助调查。
他吞了吞口水,祈祷警察们只是临时抽风。
他心里很明白,所谓协助调查大多数是要给他定罪了。
电视他看得多了,抓住犯罪分子以后协助调查不过就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应该跑!
但他的双脚却老老实实地跟着警察步子上了警车,老不死的过敏属于最不起眼的那种,他年轻的时候就犯过一次。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就跟今天在楼道里碰到的那个小孩差不多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想起那个小孩,但他决定赌一把,他赌这些警察查不出老东西的死因。
因为当年医生都查了一年之久才给出了一个模棱两个的结果,警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发现。
他只要咬死不认,就算警察查到那个杯子也无济于事,他终于放心地让后背靠在警车上。
终于也坐了一回警车,以后去赌场的时候这事儿可以拿出来吹吹牛,尤其是等警察大张旗鼓地忙碌一通,最后只能将他无罪释放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勾起了唇角!
可是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样,警察一开始就抛出了重磅炸弹。
老不死的尸体正在解剖中,警察说,最好他自己主动交代,争取一个宽大处理,否则等证据确凿的时候,他就是谋杀罪名!
他一时忘了回答,开口就是不停地喊冤,警察被他涕泪横流的喊冤弄烦了,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他现在是真的想不通哪儿出了纰漏,警察如此肯定,就像是在他家里装了监控似的,会不会是那个杯子被拿走了?
可他完全不记得警察有没有从家里取走什么东西,当时就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更快地拿到保险赔偿金。
整整一个小时,他整个人如坐针毡,脑子里两种思想在打架。
一种要求他主动和盘托出争取宽大处理,另一种嘲笑他杞人忧天,警察就是故意诈他的,认真就输了!
警察再次进门的时候,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之前见过的小孩,另一个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看着像律师。
他猜得不错,西装男就是个律师,他拿出的东西让他暴跳如雷。
那居然是老东西的遗嘱,而且是公证过的,说老东西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保险受益人全都给了眼前这个半大小孩!
他登时双眼通红,他处心积虑把老东西留在身边,东拼西凑给他买巨额人寿保险,目的就是老东西的遗产!
如此一来,他什么都得不到!
凭什么?
一个陌生的小孩凭什么得到这么多?不怕撑死吗?
身后的警察适时地按住了他,西装律师继续拿出一份材料,是一份出生证明,并且告诉他,这孩子是他的儿子!
他挣扎的动作登时停住了,笑着拨开按住他肩头的手,大喇喇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都没结婚,哪儿来的儿子?
年轻时混账事儿干得多,又染上了赌博,哪家的好闺女肯嫁他?
二婚的女人都看不上他!
律师紧接着又拿出一份报告,报告显示,十几年前派出所接到一起报案,一个女人说自己被人糟蹋。
根据报案人的口述笔录,嫌犯属于酒后犯案,案发后逃逸。
派出所接受报案后忙碌了个把月,人是没找到,报案人却撤销了报案!
他翻了个白眼,这关他什么事?
律师又拿出一张画像,一看就是素描画像,画上的人就是年轻版的他!
他惊得跳了起来,却又被身后的警察狠狠按回了椅子上!
看到画像,脑子里突然涌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时候他被人做局,志得意满地以为必定会在那一局赢个漂亮的人生,于是主动把筹码加到最大,结果……不用说,输得一塌糊涂!
他这才发现这是个局,他想揭穿这个局,自然获得了一番敲打,被灌了一瓶酒后,他带着一身伤哆哆嗦嗦地走出赌场。
当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后来做了什么,稍微清醒一点后,唯一的念头就是躲起来。
赌场的人找不到他,肯定会去他家里要钱,只要他不露面,他老子就必定会为他还钱。
那老东西在位的时候没少捞钱,就是死命护着钱不给他,老东西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钱不给他还能带棺材里去?
他消失了一年多,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回来,就是想找老东西要点儿生活费。
他实在不想刷盘子了,也受不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偷偷摸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家已经换人了,是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个孩子住着。
他惊讶了,老东西居然搬家了!
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他爹妈住到了单位分配的的公房里。
那种巴掌大的小格子间单元房,哪儿有原来的天地房住得舒坦?
他千辛万苦才找到自己的娘和老子,结果老东西一毛钱都不给他。
还是他老娘偷偷摸摸给他塞了几个钱,抹着泪告诉他,大房子卖了还债了,她留在大房子给那户人家做保姆。
老头子工作也没了,单位看他勤勤恳恳许多年,又是个老领导,就给了老两口一套小套间。
老娘还说,钱还没还完,让他继续躲着去,老头子的关系也没办法摆平这种势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当时还有些愧疚来着,毕竟是个男人,看到自家老娘头发花白,涕泪横流,当了一辈子全职太太的老妈,一把年纪还要出来给人当保姆。
再看自家爹妈住的环境,谁能不心酸?
这事儿还是他惹出来的,可笑他当时还生出了改邪归正的心。
躲债的这一年多,他也不敢再去任何一个赌场,生怕被认出来,也算是间接替他戒了赌,赌瘾不是那么大了!
他还真的又去刷了几年盘子,勤勤恳恳的,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之前那个债主!
这才知道,他消失的第一个月,他老子就替他摆平了一切,手段极其高明。
那段时间各种赌场受到了严厉打击,最后大家都撑不下去了,主动把那个赌场的赌头推出来,赌头主动毁了债条放弃收债。
最后老头子还主动申请提前退休,用的借口就是教子无方,心有愧疚云云!
还给自己弄了一套鸟笼似的套房住着,任谁都不会想到老头子是这一连串行为的幕后主使,真狠呐!
他当时就气冲脑门,摔了一大摞盘子,工资都没结就奔回了家!
想起来的很多,也顺带了腾了一肚子火,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糟蹋过一个姑娘这件事。
律师又拿出一份亲子鉴定证明,证明这小孩跟他确实是父子关系。
他懵了,这份鉴定的时间是十一年前,目测也就是这小孩刚出生没多久,算起来,也就是他受不了吃苦,跑回家的那段时间。
想着那天,他老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他痛哭,摸着他的脑袋,喊他小名儿,他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的。
难道就是那时候……老娘顺势拔了他的头发?
除了那次和老娘接触,他压根儿没见到他老子,或者其他亲属!
从那以后,他隐姓埋名在外头刷盘子刷了十年……
十年啊,他的亲娘老子硬生生瞒了他十年,也竟能忍得住十年不见亲儿子!
每每他想起来,牙关都咬得死死的,老东西,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当初,他一听说那个消息后,立马不管不顾奔回了家,冲着娘老子就是一通发火,气得老娘当场心脏病发作,都没来得及送医院就一命呜呼!
那个老东西倒是够坚强,给老太婆办完了一切后事都没多说一个字。
呵,这就是他老子,一个心硬如石的老东西,不,老东西肯定没有心!
此后,他大喇喇地在家里住下了,对老东西非打则骂,丝毫不客气!
这种非人的日子老东西过了一年,才被气出脑梗来,躺床上不能动弹。
现在他才知道,老东西不但心狠,还提前布置了这么多。
老不死的,这么弄死他也太便宜他了,就该让他多受受折磨,多吃吃苦头!
他突然捏紧了拳头,老东西这是多硬的心肠才一分钱都不给他?
看了一眼半大小孩,难怪之前在楼道里觉得眼熟,原来是自己的儿子,眉眼之间真挺像他的!
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不用担心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了,平白多了个儿子,老头子把遗产都给了这小子又怎么样?
他是这小孩的亲老子,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嘿嘿,死老头子千算万算还不是便宜了他?
他刚想问小孩是不是他拿走了杯子来警局报案,又突然闭了嘴,身后还有个警察杵着呢,问出来不就是不打自招了么?
不能问,打死也不能问,老东西反正死了,死无对证,小东西反正要养他,他吃定这小子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抖起腿来,每次得意忘形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腿,抖得都快起飞了!
小孩冷不丁呵斥:「别抖腿,男抖穷,女抖贱!」
他吓了一跳,这口气,还有说出口的话,跟老东西教训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时候他最怕老子训他。
小孩一开口,他立马就停住了,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律师又动了,这回拿出的文件吓得他浑身都抖起来了!
小孩的母亲提起诉讼,告他 QJ,QJ 罪属于刑事案件,最高追诉时效是二十年,根据十年前的 QJ 罪量刑的话,他完全够得上十年以上至无期徒刑!
他登时瘫在了椅子上,双腿失去知觉,身子控制不住地往桌子底下出溜!
律师最后拿出一封信放在他面前,起身带着小孩离开了,身后的警察也跟着离开了,审讯室内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纸,拿在手上都能感受到力透纸背的手写字体,摸着就知道这是老东西写的。
他本来不想看,老东西人都不在了,他的未来也只有在监狱度过了,写封信给他算什么?
但他又不甘心,他想知道为什么老东西要对他这么狠?难道他不是亲生的么?他直觉这里面有答案!
打开信纸,老头子独一无二的字体跃然而出。
伟杰吾儿,见此信时,我一定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如何?是伤心还是雀跃?
我想,一定是雀跃吧,终于没人管着你了,你哪有功夫伤心?你根本没有心!
遥想当年,你初生之时,我初为人父,只盼着你能如伟人一般杰出,可你母亲却希望你像旭日一般能给人带来光明和温暖。
于是,伟杰成了你的大名,旭旭成了你的小名。
你小的时候确实如你母亲所愿,笑起来就像一束光,激励着我不断为你努力,为你奋斗,我希望能为你留下最好的一切。
你从小就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聪慧,三岁就能认字,五岁就能背一整本《唐诗三百首》,我单位的同事都羡慕不已,认定你就是清华北大的料。
作为你的父亲,我与有荣焉!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你突然有了脾气,拒绝在任何人面前表演背诵唐诗,为此还对你母亲扬起了拳头。
我震惊了,这才几岁就能对亲生母亲动手,长大后还得了?
我狠狠地揍了你一顿,效果很显著,你不再拒绝背唐诗,也不敢再对母亲动手。
但是,你学会了偷奸耍滑,会谎称头痛,肚子痛,以此作为逃避的借口。
我觉得需要再揍一顿,而你母亲却觉得是你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于是开始频繁地带你去各种医院检查。
医生给出的结论是,你有轻微的精神抑郁。
症状就是无法专心学习,遇见违背意愿的事情就容易发作,会引起身体上的病痛反应。
而且,这些病痛都是神经性的,没有病灶,不属于器质性疾病。
换句话说,就是以后都不能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你母亲却当了真,开始依从并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不论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
我阻拦无效,又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也只能任由你母亲按她的方式去照顾你。
毕竟,她为此放弃了工作,一心都在你身上!
其实,我很后悔!
后悔没有及时揭穿你的小把戏,后悔没有及时引导你走上正路。
明知道你的聪慧很可能会带你走上歪路,也依旧觉得你有根正苗红的血统,始终认为你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事实证明我错了,你越长大越叛逆,越来越无法无天,越来越有恃无恐,仿佛只要有我这个老子在,就能捅破了天去!
我疲于为你善后,频繁地替你处理你捅出的篓子,那时候我很庆幸自己努力工作,为此才积累下诸多人脉,否则哪有本事替你善后?
而你丝毫不悔改,一次又一次捅娄子,我在一次又一次为你善后的过程中终于失去了对你的期望。
我不再奢望你能成为清华北大的学生,你不给我惹事就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可是你呢?
你竟然学人赌博!
十赌九输是我从小就告诉你的道理,赌徒心理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回我说,小赌怡情,说你不会赌大的,你说你有自知之明,不会傻到把老头子我给你挣下的江山拱手送人!
可你最终还是食言了,终于赌上了所有,并且输了所有,还做了畜生不如的事!
好在我早有准备,能挽回所有的损失,其他的事也处理得妥妥当当,但是,我对你的一切希望,就此全数熄灭!
我和你母亲长谈了一次,你这个孩子算是养废了,我也不奢望你能回头。
幸而上天垂怜,你做的畜生不如的事,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新的生命!
我们当时并不确定这就是我们的孙辈,所以留了个心眼,先安抚下了那个姑娘,将我们原来的大房子给了她。
承诺将来孩子满十八周岁了,就将房子正式过户给孩子!
当我们知道这孩子真是我们的亲孙子后,我们老两口抱头痛哭,希望还是有的。
但,不能叫你这个混蛋掐灭了我们的希望。
我们极其谨慎,对外只说去给人当保姆,做家政,执意以保姆的身份去大房子里照顾她们母子。
我们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你一回来就气死了你母亲。
那是生你养你的亲生母亲啊!
我心如死灰,只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约束你,不让你找到那对母子!
结果那孩子因为我们的突然消失而寝食难安,日渐消瘦,终于还是想办法找了过来。
他很聪明,像你,又不像你。
他暗中观察了很久,打听到我已经瘫痪在床,又发现你经常离家,就趁你不在找人开了锁,复配了钥匙,从此,便经常来看我!
他无意中看到了你随手扔在客厅的保单,便拿来给我看,我心下明白,你要动手了,我知道,不会太久的!
我让孩子帮我打电话找来了公证员,处理好了一切身后事,最后才把一切都告诉孩子。
这封信就是我口述,孩子替我写下的,我不会告诉你孩子的名字。
因为,你不配!
孩子很懂事,很聪明,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你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
所以,我不会让你有任何接触他的机会,你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用你这辈子剩余的时间来偿还你对父母的亏欠。
可笑的是,我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要将这些算计统统都用在你身上。
孩子,下辈子做个诚恳务实的好人吧!
我也终于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母之纵,我要去找你母亲了,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赎罪吧!
父,绝笔!
他看着那个「父」字上额外打的叉,一看就是老东西的杰作,用力之大,连纸都划破了,他很难想象,老东西那肌肉萎缩的手,要怎样才能握笔来划下这个叉!
老东西竟如此恨他么?可是,为什么要恨他?
他早慧,记忆力超绝,他能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是会对着他笑的时候,那时候他为自己能让父亲露出满意的笑而开心。
为此,他努力背唐诗,因为他知道,自己每多背一首唐诗,父亲都会抱着他举高高,转圈圈。
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父子俩笑得开怀无比,那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爱。
可是后来,他厌倦了母亲不断地让他表演背唐诗的节目,他不想背给别人听,只想背给父亲听,那是属于他们父子俩的快乐,为什么要把快乐拿给别人?那些人都只会敷衍地夸他两句,根本不会像父亲那样真心的高兴。
他不开心,拒绝了很多次,母亲依旧乐呵呵地让他表演,他的诉求无法被看到,父亲对此也没有任何表态,他只能生气地推开母亲,这时候父亲居然动了。
可惜,父亲不是来为他撑腰的,他的脸色像外婆口中的虎姑婆一样铁青,恶狠狠地训斥他,破天荒地揍了他。
他才知道,父亲不像乐呵呵的木偶,他还有凶狠的一面。
他感觉父亲和他之间的心灵通道关上了,他再也没看到父亲真心的笑,留给他的,只有一张严肃的脸,还有拧起来的眉毛。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有时候拧成波浪线,有时候拧成一个结。
它们再也没有对他舒展过,不论他做得好还是不好。
小学的时候,他想挣扎一下,再度给父亲背了一首唐诗,期望能得到父亲的表扬,哪怕眉头舒展一下都行。
可是,他等来的只有父亲拧成结的眉头,还有一句呵斥:「这首诗你五岁之前就能背了,现在背不觉得丢人现眼?有这时间不如去背背古文,那才是你这个年龄该背的!」
他低头不语,和父亲之间的心灵通道再也不会开启了,它被永久封印了!
母亲频繁地带他去医院做各种检查,他没病,为什么要做这些检查?
但是后来,他发现,做过检查之后,母亲对他的态度都是小心翼翼的,就像他是根一点就着的爆竹。
父亲也不再多管束他,事实上,那时候的父亲甚少回家。
他想见父亲一面都难,更别说惹他生气了,但是这样一来,他连拧着眉头的父亲都见不到了。
父亲在他心里是英雄一样的人物,自从小时候,父亲为他赶跑隔壁养的大白鹅的时候起,父亲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见不到父亲,他就像失去了主心骨,母亲又只会一味地依从他。
他试过,哪怕对着母亲说出再恶毒的话,母亲也没有任何不悦,她还会反过来安抚他,讨好他!
直到有一天父亲回来撞破了这件事,这回,他得到了父亲的一顿胖揍。
拿皮带抽的,非常疼,但他居然有点偷着乐的感觉。
父亲不是无视他的,他做错了事,父亲就会教训他,虽然疼,但他能见到父亲,他觉得值得。
于是,他频繁地犯错,父亲就频繁地出现,真好!
他后来才明白,父亲期望他走上正途,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他也想努力,想重新获得父亲的认可。
但那时候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年轻无知的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上。
他落下了太多功课,根本不可能赶得上。
他又看到了父亲拧成结的眉头,还有一句冷冰冰谶言:「烂泥扶不上墙!」
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烂泥扶不上墙?
行吧,那就做一坨烂泥吧,如他所愿!
没考上大学,他开始四处晃荡,放飞自我,刚开始,他还是有底线的,害人沉迷的东西绝对不碰。
但是那天,他只不过站在超市门口喝水而已,刚好遇见父亲,他有些意外,也对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羞愧。
正在犹豫要不要好好跟父亲打个招呼的时候,父亲的眉头又拧成结了,他大步朝他走来,伸手就给了他两巴掌,他更懵了!
父亲吼道:「我就知道你不学好,连老虎机都开始玩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十赌九输,都是骗人的套路,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打骂完,转身就走了,留下他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呆呆地站在原地,偏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老虎机,他笑了。
原来父亲早就不信任他了,可笑他刚才还有一丝羞愧感,站在老虎机旁边就是参与赌博了么?
不不不,真正的赌博可不是这样的,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身子抖得越厉害,直到眼眶里抖出两滴水来都没停下。
从那以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赌,他不怕,输,他不怕,他怕孤单。
父亲那天的两巴掌把他扇去了九霄云外,他回不来了,孤零零地被抛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是父亲亲自把他推走的,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向越来越远的地方,没有最远,只有更远。
从来都只觉得是他的错,从来都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从来也没认真倾听过他的心声。
对了,心灵通道早就关上了,哪儿还能听到心声?
他这辈子能做的事就只有不断地犯错,不断地让老东西替他善后,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哪些方法能证明他的存在。
他不否认,欠下巨额赌债的时候,他曾有过动摇。
想要承认错误,然后改邪归正,只需要老东西一句挽留的话。
然而并没有,他战战兢兢地打电话给老东西的时候,老东西没有接听,直接挂掉了他的电话。
面对那些凶恶的马仔时,他有多害怕?
其实并没有,老东西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就没有心了,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害怕?
不就是一顿胖揍吗?
从小到大,老东西揍得还少吗?
皮带,教棒,戒尺,到后来就是逮着什么就用什么揍他,拖把杆都打断几根了,老东西说他就是个贼骨头,贱骨头,这样的人会怕被揍?
揍吧,揍死算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揍死他,他们逼着他当狗,给他们叼酒瓶,叼不起来就灌他酒,他醉了吧,大概是的!
他们放他走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太多意识,好像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后来断片了,不记得了!
可能就是那时候干了坏事,呵呵,反正他不记得了!
可是他的亲生父母竟把他当成了洪水猛兽,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临了,老东西还给他留了一封信!
这算什么?临终前的忏悔吗?
有用吗?
有用吗?
有个 P 用!
如果当初,老东西肯好好跟他谈谈,面对面,平和地坐在一起聊一聊,而不是动辄抽出腰间皮带单方面殴打的话,他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审讯室的门又开了,那个小孩走了进来,他拒绝了身后想跟进来保护他的警察,径直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怎么?想要认亲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认了亲,你就要养我一辈子的!」他抖着腿说道。
小孩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他抖不停的腿,他立马不抖了。
这该死的眼神,这该死的气势,为什么那么像那个老东西?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在我家帮工了,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就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
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外公外婆。
那是因为妈妈执意要生下我,外公外婆跟她断绝了关系。
她那时候才考上大学,还没去报到就被迫远离了学校,我也问过她,为什么不打掉我,那样她就有更精彩的人生!
她说,稚子无辜,她不想害人性命,更何况,我是她的孩子。」
「傻 B!」他嗤笑,「被 QJ 还要生下 QJ 犯的孩子,不是傻 B 就是脑子进水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选择生孩子,哼!」
「有良知的妈妈不会害孩子,我有个好妈妈,但是你没有!
你妈妈一味地纵容你,把你惯得像个傻 B,只知道不断地靠犯错来博得关注,爷爷说你聪明,其实不然,你是个傻 B!」
「小孩子不要说脏话!」他不自觉地摆起家长的架子。
「是吗?这两个字我是跟你学的,但是出了这道门我就会永远忘记它们,因为我是妈妈的乖儿子,我妈妈永远都相信这一点!
她说我是好孩子我就是好孩子,就像你爸爸一直说你「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妈妈就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一直在我面前重复说那些希望我获得的良好品格,正直,善良,善于思考,所以,我就会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去成长!」
「你拽个 P,不就是有个会画饼的妈么?哪个家长不会表扬孩子?」他怒了。
「你的家长不会!所以你就是个玩废了的号,不但自己废了,还害死了我的爷爷奶奶!爷爷说我的冷静和聪明都特别像你小时候,我呸!」
「我是自己要废的吗?都是他们不懂得教育,责任在他们,我是受害者!」
「你的确聪明,只是把聪明都用在了推卸责任上,所以就变成了傻 B。
责任都推卸出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摆烂,还能找到理由苦哈哈地向别人控诉!
我妈妈那么小就要自己一个人生活,没有学历,居无定所。
但她从来都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放弃希望。
她跟学校申请了延期入学,拜托学校寄来了教材,忍着强烈的孕反也要读书。
你呢?高考没考上就自暴自弃了?复读这个词你没听过?
你爸没空管你,你就各种闹事?我这种没爸爸的岂不是在一开始就要被人道主义毁灭?
哪对父母不要出去工作赚钱?也没见那些家庭的孩子到处作妖!
人,贵有自知之明!天生贱骨头就不要怪家庭不好!」
「你给我住嘴,臭小子,我是你爸!」
他怒了,老头子在的时候被老子骂,老头子不在了还要被儿子骂!
「生物学上的父亲而已,你从没抚养过我,你不配!」小孩异常冷静。
「我已经考上了大学,你刚好要被追诉,等你刑满释放,我早就带着我妈远离这里了,你永远别想有家庭!
「你才多大?考大学?」他嗤之以鼻。
少年笑了,「你永远不懂什么是清华少年班!哦,我忘了说了,加上你毒害亲生父亲的罪名,你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作为你作天作地的惩罚,你将一辈子孤家寡人,直到孤独终老!」
门,再度关上,他还是独自一人!
走到如今这种地步,到底是谁的错?他觉得,一定不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