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春是春天生的,妈妈希望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因为福春是个男孩,爸爸倒是挺欢喜,也仅仅是只对福春欢喜,对待妻子一如既往的坏。他有个怪心思,就是不允许妻子和别的没有血缘的男性有接触,即使是一个村子里的村民也不行,一旦让他发现就是一顿毫无理由的拳打脚踢。福春妈妈走出院子便常常深勾着头,怕与他人的眼神有接触,免不了要寒暄,又要挨打。
就是在福春妈妈怀着福春妹妹的时候,有一次出去倒水,在门口遇到一个男人,迎头遇上人家就开口招呼一声:吃饭了没?她不好不出声,就答了一声:刚吃。都没敢回问一句就急匆匆的回身进了院子,依然没能逃脱一顿打。
福春渐渐长大,知道自己妈妈过的艰难辛酸,姥姥舅舅并不曾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妈妈撑腰,还经常劝妈妈忍一忍,说等岁数大点就好了。他想要保护妈妈,却又人小力薄,无能为力。
爸爸待福春和妹妹却是好的,虽然人极懒,但是有点稀罕的吃食虽不给妈妈吃,却也是分给福春和妹妹的,这导致福春的内心就总是处在矛盾中,一边因为妈妈受欺辱痛恨爸爸,一边又因为爸爸待他的温情而难以割舍父子之情。
大概是因为对爸爸这两种原谅与痛恨的情感从记事起就交织在一起,占据了他很大一部分精神,福春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好,后来妹妹却慢慢显现出在学习上的优势来,妈妈身体也不好,爸爸是什么都不干的,福春上完初中便没有再上学,早早外出打工赚钱,帮助妈妈供妹妹读书。
福春十九岁那年,妹妹十七岁,上高一。那年妈妈生了病,福春不能再到外乡打工,准备到县城里找个小工干,还可以时常回家帮家里干点活,减轻生病妈妈的负担。县城的工地却是不管吃住的,正好有一个舅姥爷就包着工程,妈妈便央了姥姥去说项,让福春跟着舅姥爷的工程队干,就住在舅姥爷家里。
舅姥爷几乎每天都不回家吃饭,舅姥姥也在做另外的工程,即使回家也是七八天回去一趟,就匆匆又走了,每天给福春做饭的是舅姥爷上大学放暑假在家的女儿。
福春过了十多年还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小姨的情形,其实从那个夏天以后他们并没有再见过面。
那天,福春看着明明比自己大着一岁,却看着比妹妹还小的姨,那一声大姨就没叫出口,半路拐弯喊了声小姨,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好好赚钱让妹妹念大学,以后站出来也这么清清爽爽的。
刚开始时福春总是怯怯的,因为这个衣着十分简洁的小姨话并不多,他以为是不待见他的缘故,因为他发现小姨并不擅长,或者应该说是并不会做饭,现在却得一天给他做这两顿饭,心里有怨气也正常。第一次见面他就留意到她的指甲特别长,他自己常年干活,他知道一个但凡干活的人根本就留不住那么长的指甲。
后来发现小姨只是单纯的不爱说话,他便渐渐的坦然起来,刚来时他每天见舅姥爷起床根本不叠被子洗漱完就出去和别人吃早饭了,他都把自已的被子叠好,后来有一天起晚了急匆匆去上工,回去发现被子已经叠好了,他就也天天不叠被子,中午下工回去他的被子也都叠的整整齐齐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内心为什么会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觉得自己的妹妹本应该也过的这么惬意,偏偏不能够。小姨再过的好,还不是天天得给他叠被子,又被自己这种邪性的念头吓住了,赶紧甩甩头从脑海里清除掉,却最终还是天天也不叠自己的被子。
福春见这小姨虽然一直淡淡的,指甲都折断了,也依然每天他下工回去的时候给他做好了饭,他就常常提出一些要求,比如他不爱吃米饭,不爱吃买的馒头,不爱吃太辣的,不爱吃鱼之类。餐桌上就再也看不见他说不吃的食物,然后他就很后悔提的自己不爱吃买的馒头的要求,他没想到小姨根本不会蒸馒头,那以后他就经常今天吃碱放多黄黄的馒头,里面还有没揉开的碱疙瘩,明天又吃碱放少了又酸又硬的馒头。
七月的中午蒸馒头是个很要命的事,热的人抓狂。他一直以为下一天就会看到小姨生气,却并未见到她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她开始中午只是简单的吃一截黄瓜或者是一点水果,不再吃饭。他想说还是买馒头吧,却又说不出口。
有一个星期天,爸爸妈妈妹妹说要来看他,福春就没去上工在家等,等来了才发现还带了堂妹来。妈妈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水盆里泡的衣服,没说话,却下死力看了几眼。爸爸仍是一贯的大爷样,和小姨打了招呼并未在主屋坐下,转身穿过小院就进了小姨的屋子,妈妈和妹妹们也一并跟着去了。他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先进了小姨的屋子,发现福春不在才又走到主屋来。小姨的屋子不生火,凉生生的,和主屋的闷热,外面的炎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舅姥爷家的房子是那种前后各两间房,中间一个小院子,小姨自已在前面的屋子里住。福春看爸爸进了小姨的屋子,不去坐沙发,却一屁股坐在小姨铺了白床单的床上,还顺势靠在了床头叠在一起的被子和枕头上。福春心里就觉得不妥,却又因为爸爸一向都我行我素不敢说,就急出一头汗来,再看看已经自顾自在小茶几的盘子里挑糖果吃的堂妹,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子悲哀来,带堂妹来已经不合适,这么没礼貌更是不应该。
他知道爸爸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常年欺凌妈妈并没有人说什么,他就在妻子娘家的亲戚面前总是高人一等的样子,而姥姥舅舅们都不管,其他亲戚更是不会多置一词,他就更加趾高气昂起来。小姨当时也没他以为的那样会大怒,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爸爸搭在床上的脚,床单上已经蹭了一片黑,就说我去给你们做饭就到后边主屋去了。
他想跟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平时只有他和小姨吃饭,今天这么多人,不知道她做过来做不过来。
妈妈却一把拉了他问:盆里泡的衣服是你的?她不给你洗衣服?我看这糖果你住那屋就没有,是不是不给你吃?
妹妹也凑过来追问是不是,福春在那一刹那明白,即使他再辛苦赚钱,即使妹妹以后也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姨这样只穿黑白灰就很悦目的女孩子..
后来福春也忘了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就记得爸爸妈妈妹妹和堂妹走了以后,小姨把床单被罩全都拆下来装在袋子里扔掉了,并没有顾忌他的存在,他满脸羞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妈临走时还说要和舅姥爷说说得让小姨给他洗衣服,干活那么累还得自已洗衣服,当姨的给洗洗衣服难道不应该么。他百般劝阻妈妈才勉强答应不和舅姥爷说,福春并不觉得小姨有义务还是就因为他喊人家一声小姨就得给他洗衣服,可是妈妈却觉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这么多年都不来往,舅姥爷还愿意让他住在家里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提这样的要求是有多过分。
小姨更加少了言语,虽然依然每天热的汗水淋漓的给他做饭蒸馒头。福春因为爸爸妈妈来看他时表现的那般不堪,内心里有愧,无法在言语上去辩解什么,就开始自己叠被子。小姨依然一副很淡然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他自己叠被子就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可是原来中午吃水果或是黄瓜还和他一桌吃,那以后却是拿了到自已屋里去吃,连和他同桌而食都不肯了。
福春内心时而因为小姨的态度愤恨,觉得她看不起他们这一家子亲戚,时而又醒悟这些也怪不得小姨。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小姨如往常一般去巷口的网吧上网时,他鬼使神差一般悄悄的进了小姨的屋子。
他进来的次数并不多,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么冒然进来要干什么,在屋中央转了两圈,看见床边有未塞进去的纸箱子,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就拉了出来,一翻发现是衣服,他知道小姨的这套衣服,唯一的一套有点艳色的衣裤,深蓝色的 T 恤,衣襟上有一只很大的熊猫的图案,裤子却是粉色的,总穿黑白灰的小姨穿这套衣服的时候福春觉得特别好看,却说不出来是怎么个好看。后来很多年后他在电视里听到一个形容词:清艳,小姨穿着这套衣服的样子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又翻了两个箱子,终于清醒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慌乱的把箱子都塞回去逃回了自己的屋里。回到屋里他也不敢开灯,一头倒在床上却发现他手里还攥着从小姨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一个大塑料袋,也不敢再送回去,顺手塞在了自己放衣服的包里。
隔了一周福春准备回趟家,收拾东西的时候顺手就拿那个大塑料袋装了东西,他走出屋门看见小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坏了,果然小姨看见他手里的袋子,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了情绪,声音很压抑却很急促的问他这袋子那里来的,他嚅嚅半天说不出口,小姨却一反平日的平淡咄咄逼问,他只好说是从你床底下拿的,说完也不敢看小姨是什么表情,急急的推了自行车,骑上慌慌张张的就奔家里去了。
一路浑浑噩噩回了家,懊悔自己那天到底是犯什么浑要悄悄到小姨的屋子里去,拿了人家的袋子还忘了。没想到回了家妈妈却告诉他最后也是和舅姥爷说了让小姨给他洗衣服的事儿,结果没想到舅姥爷那么惯着自己的女儿,说是他闺女瘦的胳膊还没个麻杆粗了,他自已都不舍得让她给洗衣服。福春的脑子就嗡的一声,妈妈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说ニ十来岁的姑娘了,洗个衣服怎么了,还不是不亲,不想给洗之类。
福春第一次觉得妈妈这么多年过的这么辛苦,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个什么滋味,也有她自已的原因,并不单单是爸爸单方面的过错。
在家待了两天,福春满心忐忑的回到舅姥爷家,小姨却并没有继续追究他去她屋里翻她东西的事,他心里不由的松了一ロ气,然后晚上的时候他发现小姨再出去上网的时候把自己的屋门锁上了,他羞愧的无地自容。
过了几天,舅姥爷的儿子,小姨的弟弟,他的小舅舅休假回来了。从那天小姨就不做饭了,都是小舅舅做,他看见小姨不仅脸上有了笑容,眼睛里都有了光亮。
餐桌上却开始出现大量很辣的菜和鱼类,刺很小又多的鲫鱼出现的次数最多,因为小舅舅喜食辛辣的食物和鱼类,尤其是鲫鱼。他不知道是小姨没告诉小舅舅他不爱吃这些,还是小姨说了,小舅舅故意要给他个教训,他自知理亏,又不能不吃,埋头扒饭,辣的满头大汗。
小舅舅只到小姨快开学的时候才离家返回部队,小姨走的时候他去上工,也并没有见到。中午回家时发现家里冷清清的,小姨人走了,屋门却依然挂着大锁,那之后直到天快冷舅姥姥回来才开了屋门打扫收拾,这之间舅姥爷也没打开过那个屋门。那天他自己煮了方便面吃,那之后他不想做饭,也经常靠方便面充饥,因为舅姥爷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回家给他做饭。
天冷的时候停工福春回了家,妈妈仍然时不时的提起舅姥爷把一个丫头片子也当宝似的,也提起小姨没把他照顾好的种种不应该,福春知道这事和妈妈再说不通,也就在妈妈唠叨的时候沉默不语,爸爸就经常也插一两句:看看你家的那亲戚,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坐她个床还满脸不高兴,你还好意思说,你没脸不说,弄的爷也跟着你看脸色。妈妈在爸爸插嘴的时候就马上做鹌鹑状,不敢有一丝的不满。福春心里就狂喊: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却只是在心里狂喊,徒劳的张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来,也不能发出声音来。
福春第二年天回暖时并没有再到舅姥爷的工程队去打工,妈妈的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也因为妈妈念叨说这回舅姥姥不去包山头采石头了,天天在家了,可以给他做饭洗衣照顾他了,他就准备去外乡打工了,尤其是在他得知舅姥爷愿意他住到家里去,自己的女儿那般委屈也没有撵他走,是因为原来姥姥待舅姥爷极好,舅姥爷就一直很敬重姥姥这个大姐,他就更加执意的要离家外出打工了。
妈妈永远不明白亲戚并没有义务和责任像妈妈一样的照顾他,妈妈这般想,他再住到舅姥爷家去,妈妈将来还得埋怨舅姥姥照顾他不周到,最后真的就弄的连亲戚都没得做了,连带的连姥姥和舅姥爷的情分也耗没了。
福春在见到小姨后下意识想到的关于妹妹的将来都成了泡影,妹妹最终也没成为小姨那样可以一直读到大学的女孩子,因为她高二的时候和同年级男同学早恋,并怀了孕,她住宿,爸爸妈妈知道的时候月份已经有点大,无奈只好退了学仓促的去了男方家,因为年龄不到,连结婚证都没能领。就那么突兀的从一个本来被他和父母寄予厚望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幼龄的妇人。
福春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失望之余又生出一种本该这样的情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妹妹成不了小姨那样的女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妹妹妹夫在孩子刚满周岁的时候,夫妻俩就扔了孩子给爷爷奶奶出去打工了,出去了又发现了彼此身上的缺陷原来那么多,没两年就各觅新欢,各自欢喜了,没领结婚证倒省了离婚的手续。
福春后来也再没有见到过小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按步就班的恋爱结婚,因着妈妈半生受苦、福春待妻子极好。结婚后才真正感念舅姥爷一家当年的好意,过年过节也带点补品去看望舅姥爷和舅姥姥,却是从未遇到过小姨。
他知道小姨后来结婚嫁了大学时的男朋友,随丈夫去了外地工作生活。硬要见也是能见到的,小姨他们年年过年的时候是一定回来的,只要他过年的那几天来,自然是可以见到的。
他却不知道见了又能咋样?因为当年的事道个歉?他自知是没有必要的,小姨早就连他这么个人都不记得了吧?他知道她那样清淡的一个人,与任何人都有着遥远而礼貌的距离,何况他和他的家人曾经在她面前表现的那么不堪。
妹妹再婚后过的也不如意,这些年又回到老家,成为了一个常见的大冬天将近零下三十度骑着个电动车冻的鼻涕眼泪,也要暗地里各种省钱买一件貂皮大衣穿在身上的女人。福春每次见到妹妹,都忍不住想:你本来也有机会成为那样的女孩子,嫁给一个好男人,过上清淡却雅致的生活的,偏偏不学好,偏偏不学好!见妹妹一次福春便怅然若失好多天,渐渐的就不大愿意和妹妹见面。
福春也是先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他给女儿取名叫若琴,因着妻子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琴字,妻欣喜不已。
福春自己却知道,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小姨的名字叫琴。不是妻子不好,但是他就是希望女儿以后可以成为像小姨那样的女孩子,也固执的认为女儿一定会成为像小姨那样的女孩子,不会像妹妹那样辜负他的期望。
在他心里,小姨一直是当年那个只爱穿黑白灰,清淡的像一缕风似的女孩子,她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明明ニ十岁却像十六岁少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