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不知秋

壹、

林知秋第一次遇见许秋生,一个是讲课的先生,一个是戎装的军人。

许秋生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廊前同其他人一样等着孩童们下课,夕阳正好被他遮在身后,万丈霞光从他背后穿过,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知秋牵着孩子们走出学堂,又把他们一个个交到他们父母手里。等走到许秋生面前时,也不问他是谁,只是把许小宝交给他。

许秋生笑着问他:“先生也不问我是谁?”

林知秋淡淡地说:“小宝总是骄傲地说他有个当军机参事的父亲,又看小宝和阁下长得七分相像,便也不必问了。”

“在家常听小宝说先生的种种好处,想来平日里受先生照拂定是不少,敝人琐事繁多,对小宝照顾难免不周,只能劳先生多多费心了。在下本想请先生到酒楼一叙,又想着先生高洁,未必喜爱酒楼杂乱之地,倒不如去茶楼品一杯清茶,不知先生能否赏光?”

一番话说得谦卑又得体,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林知秋想着自己也没什么安排,回到家不过是一人枯坐着看书罢了,而且眼前这人虽然笑着,却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这样想着,便也应下了。

两人到了茶楼,要了一泡茶。林知秋主动接下了煮茶的活计。但见他敛袖提腕,一洗青碟,二洗杯口,三洗茶坞,滤去第一遍茶水,第二遍方可饮用。杯中茶汤清澈透亮,颜色淡绿,配上素白茶盏,更是赏心悦目。

许秋生细细看着林知秋的眉眼,只觉这样貌生为女人过于英气,生为男儿又过分精致,这一看却是呆了,直到林知秋推过来一杯茶,这才回神笑道:“先生好茶艺,许某都不忍心糟蹋了这一杯好茶。”

林知秋淡淡地笑:“许参事这话可是好笑,茶本就是用来喝的,哪里担得起糟蹋二字呢?”

许秋生本就是假意的客气,却不想林知秋如此较真,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低头喝了口茶,又抬头看着台上唱评弹的先生唱着他人的恩怨情仇。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请林知秋出来喝茶,只是看着林知秋站在讲台上,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写字,身姿挺拔,脑中突然冒出芝兰玉树四个字,便起了结交的心思。然而一时冲动,没想好话题,两人便尴尬地冷场了。

过了许久,许秋生才找回了舌头:“大概我是军人出身,向来不喜这评弹唱的儿女情长,缠绵悱恻,总觉得如今国难当头,只顾一己私情未免太过小气,先生觉得如何呢?”

林知秋微微摇了摇头:“参事说的固然有理,可这飘摇乱世,众生皆苦,若没有这些儿女情长,便是与这世间没了羁绊,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如今这乱世枭雄并起,举手投足之间翻云覆雨,而我等小人物,不过是听命而为罢了,若再不为自己找些乐子,生活怕是也难以为继了。”

许秋生略有些诧异:“我以为先生同其他文人墨客一样,口口声声说自己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定会赞同我的观点,没想到先生的见解倒是别具一格。”

林知秋苦笑了一下:“什么别具一格,不过是小人物于这乱世中的孤苦无依罢了。”

这下轮到许秋生摇头了:“先生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小人物,却不知这小人物与大人物一样,都是人罢了,只是有人甘于平凡,有人放手一搏,其实个中苦楚,皆是难言。”

林知秋点点头:“所以我说,众生皆苦。”

话题既然开了头,接下来的倒也顺当,二人时而说说笑笑,时而静听台上弹唱,一壶茶喝完,天已是黑了。

许秋生率先站起来:“走吧,我送先生回家。”

晚上街上戒严,空无一人,林知秋坐在许秋生的车子里,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想着外面战火连天,轻声问道:“日本人占了东北,还会继续打过来吗?”

许秋生听了,当下咬牙道:“放心,只要我们在,他们打不过来!”

林知秋这才一层层地笑开了,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那就好。”

许秋生回眸一瞥,顿时只觉乱了心神,忙咳嗽一声,把头转回来。可是虽然眼不见,心却不能静,心底就像墨迹氤氲开一般,刹那间盛开了一树又一树的桃花。

贰、

林知秋没想到,自己和许秋生的第二次见面竟来得这样快。

那天他出门去学堂,走到半路上,看到地上有一张通行证,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陈黎。林知秋心想着,必是谁不小心丢了,就把它揣在怀里,打算上了课后把它交到警署去,免得丢了的人着急。

可不曾想这一张小小的通行证却惹了大祸。

去警署的路上,有士兵设了路障,正在检查过往行人。林知秋也没多想,轮到他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还了通行证后要快些回家做饭。可他没想到的是,士兵从他怀里搜出了他正要拿去归还的通行证,看清通行证上的名字后,士兵脸色大变,把手一招:“来!把他抓起来!”

林知秋惊恐地看着一群士兵朝自己冲过来,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们扭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了侦缉处。

直到他被关进牢狱里,他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张通行证一定有问题,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他一脸茫然地坐在牢里的一角,同样被关在牢里的人问他:“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他把没有聚焦的目光转到了那人的身上:“不知道。”

“不知道?看来是个冤死鬼。”

林知秋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知道陈黎是谁吗?”

“陈黎?那个共产党?”

林知秋的心直直地往下坠:“你怎么知道他是共产党?”

“他就关在这个牢里,昨天刚拉出去枪毙的。”

林知秋知道坏了,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他把头往后仰靠在墙上,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只盼着死也能死个痛快,要是能少些折磨就好了。

他被用了刑,两指粗的蟒蛇鞭打在身上,皮肉顿时就撕裂开来,他熬不住刑,昏了过去,又一桶水浇醒,接着打。

就在他痛得意识昏沉时,一声“先生”仿佛撕裂黑暗的一缕阳光,暖洋洋地照到他身上。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许秋生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救我……”他抓住许秋生的胳膊,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皮肉里去:“救我……”

许秋生轻轻地拍了拍林知秋的手,转过身去问行刑的士兵:“他犯了什么罪?”

“通共。”

“证据呢?”

“他携带着共产党陈黎的通行证。他说是捡的,邢副官不信,叫我们用刑。”

许秋生几乎要被气笑了:“你以为共产党都是些什么人?会蠢到把被捕的人的通行证光明正大地带在身上?你们的脑袋是被门夹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会儿,他虽生气,却也知道这不是行刑士兵的错,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人我带走了,邢副官要是问起,就叫他来找我。”说着把人抱到怀里,径直出了门。

许秋生把林知秋送回了他那在小胡同里的家,让林知秋的贴身小丫鬟给他上药,自己则跑去请郎中。林知秋高烧不退,他就把他裹了被子抱在自己怀里,等着他出汗,却不想这一抱,只觉温香软玉满怀,竟着了魔般地低下脖颈,在他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郎中的药一贴一贴地灌下去,到了第三天,林知秋总算是清醒了。睁开眼的第一眼便看到许秋生坐在地上,把头靠在床边上,手里还拉着他的手,睡得正沉。

他微微一抬手,伤口顿时叫嚣着疼,他忍不住哎哟一声,一下子就把许秋生吵醒了。

“你可算是醒了,我当你要睡到地老天荒呢。”许秋生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总算是退烧了,这些天我可担心死了。”

林知秋细细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刻在心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才明白,生命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石都要牢牢地刻在心里,要是刻晚了,就什么都留不住了。

等林知秋能下地走动时,又过了三四日。那日他慢慢地走出房门,看见许秋生撅着屁股蹲着,不断往火炉里吹气,又拿扇子扇风,火炉上煮着的,正是他要喝的汤药。

林知秋只觉一颗心柔柔软软,飘飘忽忽的就飞上了云端。

他想,这大概就是老人常说的动了情吧。动了情,也便失了心,因为心早就跑到对方身上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心甘情愿,甚至愿意巴巴地把心捧到他面前。

果然什么人事,都逃不过喜欢二字。

叁、

歇了大半个月,除了身上的疤痕还未褪去,林知秋也算大好了。许秋生公务繁重,并不能时时陪着他,只是隔三差五地遣人送来各式补品,给他将养身子用。

到了他想回学堂上课的那日,一出胡同,便看见许秋生的车停在那里。许秋生从车里走出来:“我送先生去上课吧。”

林知秋笑得眉眼弯弯:“你怎知我今日要去上课?”

许秋生点了点他的额头:“大概是心有灵犀吧。”

二人相视而笑。

半路上,许秋生问林知秋:“先生,小宝缺个家庭教师,先生愿意来教他吗?”

“愿意的。”林知秋想也不想便回答:“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只能为你尽这些绵薄之力了。”

“吱——”汽车突然刹住,许秋生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知秋,问:“你为我做事,只因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吗?”

林知秋抿嘴笑道:“一知道我是女儿身,便如此急不可耐吗?”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是换药喂汤这么亲密的动作,许秋生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她是女子?只是一些事情一挑开,做事便不方便了,想到以后只要有肌肤之亲就都要避嫌,许秋生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关系定下来,也好名正言顺。

林知秋向前攀住许秋生的座椅后背,与他耳鬓厮磨,轻轻在他耳边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们都不说了,我只说一句:我为你做事,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许秋生回头吻了吻她的唇角:“我也是欢喜你的,先生。”

他还是喜欢叫她先生,她也喜欢他叫她先生,二人就当是情趣一般,把这个称号延续了下来。

林知秋既然做了许小宝的家庭教师,自然也就搬到许家去住了。许家是三层的小别墅,厨子阿姨一应俱全,她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要照顾好许小宝就好了。

许秋生其实长时间不在家,偶尔回来,也只呆在书房处理公务。林知秋也不扰他,只在夜里为他送上一盏羹汤,趁他喝汤时与他聊几句浮生世事,日子倒也安静祥和。毕竟在这乱世里,能安稳度日已是不可多得的福分,哪里顾得上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趣呢?

可战事到底是不可避免了。

卢沟桥炮火一响,举国震荡,数月之间已是多场战役,日军步步紧逼,战事吃紧,南京城风声鹤唳,大家都明白,战火没准哪天就烧过来了。有钱人家开始逃离,更是弄得人心惶惶,都生怕守不住这座城。

林知秋已有数月不见许秋生了,她知道他忙,只是强忍着思念,日日跪在佛前替他祷告。

一天,许秋生终于回家来了,厨子摆了满桌的好菜,但许秋生的眉结就一直没有舒展过。

等哄了小宝睡觉,林知秋在楼上天台找到了许秋生。他已经喝了几杯酒,略有些醉了。林知秋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胃里。她又给自己和他都倒了一杯,拿自己的杯碰过他的杯:“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喝两杯。”

许秋生茫然地望向林知秋,莫名的让她感到他有些无助,他轻声问:“先生,我们真的守得住这座城吗?”

林知秋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一定能!”

“一定能吗?”他苦笑:“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林知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夜色一般的冰凉:“因为有你们在,所以一定能。”

许秋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她:“你认为生而为人,该怎样才不愧对父母天地?”

“君当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弯,一生一花开,不争平生之荣辱,愿付辉煌于一瞬。”

“可惜……”

“可惜什么?”

“没什么。”许秋生晃了晃脑袋,又恢复了平常的豪气:“来,干!”

那夜他们喝了不少酒,但林知秋到底也不知道许秋生可惜的是什么。

直到……

肆、

南京政府宣布进入战时戒备状态,许秋生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南京城很快进入了秋天,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就听见天上直升机的桨叶“嗒嗒”作响。林知秋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街道上残余着一些没人要的宣传纸,却一个人影也寻不见。有时一阵秋风刮过,几片黄叶在地上倦怠地卷了卷。

突然之间,一切好像都悄无声息,失去了往日的所有活力。学校放假,商铺闭业,浩大而肃静的沉默来临,仿佛筹备着一场举世瞩目的葬礼……

有一天晚上,林知秋在朦胧的睡意中忽然惊醒,感觉屋外有鬼鬼祟祟的声响,立刻挺身坐了起来。

“是谁?”

房门被轻轻推开:“先生,是我。”

许秋生穿着军服,身上还有一股从室外带来的寒气。

林知秋舒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许秋生在她床边坐下,坐了许久,却没有说话。

“秋生,”林知秋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许秋生目视着前方,对林知秋说:“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所以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战事吃紧,假如我往后不能经常回来,小宝就拜托你照顾了。日本人......”他又沉默了半晌,仿佛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林知秋却使劲地握住了他的手:“秋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日本人要打到南京来了吗?”

“还没有。”许秋生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他站起身,又对林知秋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因为什么原因和你们走散了,你就带着小宝到武汉去,我在新福街第一百零六号买了间房子,这是钥匙,你们就到那里去住。”

“秋生,”林知秋越发慌张了,半跪着坐起来:“你要走了吗?”

许秋生沉默地看着她,最后拍了拍她的背:“睡吧。”他轻轻地说:“南京也戒严了,我是来家里取个东西,一会还要回军营去。”

那天以后,许秋生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林知秋心里明白战事将近了,吩咐下人们收拾东西,做好离开南京的准备。

到了11月底,噩耗终于传来,素有“中国纽约”之称的上海沦陷,20多万日军虎视眈眈地盘踞在上海与南京之间。整个城市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成千上万的人,无论贫富,都争相想要离开。

混乱一直持续到11月27日,唐生智代表南京政府向全媒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慷慨激昂的演讲词,在大街小巷的广播里反复播放,一架架直升机飞过,五颜六色的宣传纸像雪片一样纷撒下来。纸上印着粗体醒目的标语,告诉民众不必紧张,政府将会集中一切兵力,誓与南京共存亡。

整个渡口塞满了人,林知秋抱着许小宝,在两个下人的突围保护下,卖力地向泊在江上的轮船靠近。

林知秋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所有的人都拼了命地往渡船上挤。有的士兵开始对天鸣枪,甲板上的船员则惊慌挥动着斧头,试图阻断源源不绝的人潮。她们被裹挟着挤来挤去,有时候脚甚至都踩不到地上,感觉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这时候一个叫李力的下人立了大功,他长得精瘦而健壮,双臂用力一举,就托着腰把林知秋送上了甲板,林知秋再将许小宝拉上去。可李力还来不及上船,船头就突然传来一阵呜鸣,整个甲板都跟着在震动。渡船渐渐离岸了,林知秋眼泪唰一下就涌出来,声嘶力竭地喊:“李力!”

李力跟着船一路小跑,江水都漫过了腰,然而却脚下一歪,跌倒在江中,好半天才爬起来,站在水里朝林知秋摇了摇手臂,大喊道:“先生,一路走好!”

林知秋跪在甲板边上,眼睁睁地看着李力离她们越来越远,泣不成声。

伍、

林知秋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在武汉也就是许秋生交给她的那座房子里,见到许秋生。

其实在见到许秋生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早就在城中听闻,唐生智与司令部成员及各师旅已经撤出南京,只留下几十万军心懈怠的士兵和手无寸铁的市民。

一开始林知秋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只因为她相信许秋生,相信他绝对不会当逃兵。她跪在佛前祈愿,愿许秋生能毫发无伤地归来,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可如今,当许秋生活生生、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她却只觉得耻辱,为许秋生而耻辱,也为自己耻辱。为许秋生而耻辱,是因为他弃城而逃,置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为自己耻辱,是因为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人。

“你……”林知秋指着许秋生的手指不断颤抖,甚至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哆哆嗦嗦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直直地砸落下来。那些眼泪那么重,重到砸在地板上,都仿佛能磕出一个洞来。

许秋生满眼歉意地走上前来,想要伸手去拥抱她,却被她重重地一把甩开,几乎要打了个踉跄。他也不敢碰她了,只能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这也不是我的决定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也是听命行事。况且这件事要保密,我连小宝都不能带出来,实在不是故意要瞒你。”

“我曾在佛前祈愿,你若平安归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可现在,我只盼当时许的愿是,若你能战死,就战死在那座城里,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她把许小宝往前一推:“你的孩子,我给你平安带回来了,我们从此就两不相欠了。你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看了觉得恶心!”说完捂着脸哭着跑了。

接下来的几日,所有的媒体都像哑巴了似的,没有流传出一点关于南京的报道,直到记者弗兰克·提尔蔓·德丁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著名的报道《所有俘虏均遭屠杀》,震惊了世界。

在战争还没有爆发,林知秋还没有深切感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就像她所说的,她宁愿许秋生死在那座城里。可当她真正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还只是流传出来的冰山一角的死亡场景时,她不禁问自己,如果许秋生真的死在了那里,死在了那堆死人堆就的尸山里,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们都是这苍茫世界中的渺小一粟,无论这世间谁主沉浮,都不会是他们,他们能做的,也只能是随波漂流罢了。

那一刻,她懂得了,有时不原谅,只是因为不了解罢了。

众生皆苦。

她去找许秋生的时候,许秋生正病得厉害。小宝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在看报纸的时候突然就吐出一口血,接着就一病不起了。

林知秋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她悄悄进房间去看他时,他睡得极不安稳,她就给他顺着背,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不怪你了,这不是你的错,错的只是这个世道。我们本就是这世上的小人物,就像那浮萍,连根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又怎么去庇护别人呢?我知道,撤退不是你的本意,但军令如山。也不是说上面的人就一定错了,他们也有他们的苦处,只是我们还不了解罢了。秋生,就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别太为难了自己。”

身下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有泪氤氲在枕巾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林知秋就在许秋生家住了下来。

虽是住在一起,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甜情蜜意,在这烽火未熄的世间,努力挣扎着活下去,已经令人疲惫不堪了。好在两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却极有默契,好像老夫老妻一般,举案齐眉,恩爱无双。

可才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徐州失守的消息又传来了,武汉又是人心惶惶。

六月中旬,国民政府军委会制定了保卫武汉的作战计划,战争迫在眉睫。

五月初九是林知秋的生日,战争就在眼前,谁也没有过生日的心思,可许秋生还是为她煮了两个鸡蛋一碗面,端到她面前,正要开口跟她说生日快乐,却见她伸手解开衣襟,衣衫半褪。

她虽被许秋生识破了身份,却依旧是男装打扮,这么一看倒有几分好笑,只是此刻,许秋生却是没了半分玩笑的心思,他沉声道:“先生,我就要上战场了。”

“无妨。”

“此刻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轿。”

“无妨。”

“也许明日我便马革裹尸,战死疆场。”

“也无妨。”

“先生……”

林知秋踮脚堵住他的唇,迷糊不清道:“你一个男人,怎的这样婆婆妈妈的。”

许秋生的泪沿着脸颊一直流到他们交合的嘴唇上,两人都尝到了泪水苦涩的腥味。许秋生怎么会不知道,她这样潦草地跟自己定了终生,不过是怕,怕他再也回不来,更怕就算他死了,她也没有名分可以守他一辈子。

但这名分,他偏偏不想给她。

他推开已经拨开了他领口的手:“不行。”

林知秋用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不解地看着他。

他偏过头去不看她的眼睛,声音里有几分狼狈,急切道:“不行。”

“为什么?你不用在我身上枉费了心思,去为我打算什么将来,我告诉你,我认定你了!你我今日就算牵了红线,到黄泉路上我也不会放手的。”她突然放软了声音:“秋生,你活着,我和你过一辈子;你死了,我守你一辈子。”

“我记得先生爱看佛经。”许秋生突然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那又如何?”

许秋生再次用力地推开攀上他肩膀的手:“那先生就该知道,四大皆空,凡事,莫强求。”

他说完转身回房,许久,门外传来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陆、

林知秋执意要送许秋生回军营,直到军营门口,她红肿着一双眼,泪眼朦胧:“南京那次,我曾说我只盼你死在那座城里,现下才知道我错得离谱。城里的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天下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我要的,不过是你活着罢了。”

她伸手为他理了理领口,又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庄重道:“先生,我等你回家。”

此先生非彼先生,表明的是他已是她的丈夫,许秋生怎么会不明白?虽然不肯误她一生,但两人的情意早已胜过无数山盟海誓。

他终于笑起来,眼角的笑纹细细荡开去:“去吧,等我回家。”

战争是在六月下旬打起来的,历时四月,一直打到临近十一月。这四个月里,林知秋带着许小宝辗转了多个省市,最后在重庆落脚,可他们早已与许秋生失去了联系。

在外征战活下来的人大多与家人联系上了,看着街坊邻居欢天喜地地拿着信反复念叨着,林知秋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屋。

她一直在等,她不介意多等些时候。可她每天都会去看那空洞洞的邮箱,看得青丝渐渐愁成了白发。

那天上元节,她带许小宝去看灯,许小宝突然拽住她的袖子,大喊了一声:“爸爸!”

她慌忙地回头,只见对方也仓皇地转过头来,两道目光,隔着人海,就这么对上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先生,你回来了呢。

先生,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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