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依靠的肩膀
三年前,若烟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换了衣服准备去上舞蹈课。
电话那头的她悲愤地控诉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仿佛她是旧社会备受摧残的童养媳。
隔了电话,我还是有种唾沫星子喷一脸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别人怎么对待你,都是你允许的。要么反抗,要么离婚!”
她一下蔫儿了。
也许我的话太重了,但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跟若烟认识已久,从初中做了同桌,相见恨晚,我们就成了两个娘胎出来的亲姐妹。
如果跟她不熟,她就是淑女的样版,不笑不开口,即使别人冒犯了她,她也永远浅笑嫣然,纯良无毒害的样子。
而私下里,她却是古灵精怪的主儿。捉弄人的手段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又极爱模仿,每天在宿舍捏着嗓子学宋丹丹,“你那多情的小喇叭,吹开了我少女的心扉……”我们常常笑得抱着肚子喊停,她却一脸正经。
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因为她骨子里真的纯良无害。
她曾认真地跟我辩论,共产主义是否可以实现。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只要人人都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甚至觉得拜金会脏了她的灵魂。她的日记本里这么写着:权力、地位,多少钱一斤?
她视金钱如粪土,情义高于一切的态度,也许本身就是场悲剧。
我常想,单纯如她,将来的日子,要么大喜,要么大悲。
报考高中时,重点高中的名额有限,但是若烟是不用担心的,她的成绩在全校前几名,即使班里只有一个名额,也非她莫属。
我就只好报普通高中了。我们为对方加油,约定即使在不同的学校,也要一起努力。
然而,临近考试,她突然放弃了报考重点高中的名额,在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片惋惜中,淡定地填上了普通高中。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宁愿上普通高中,也不能冒险。我不能抱着孩子喂猪,跟一个不熟的人过日子。
她不敢冒险,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她都不去冒险。
只因爸爸一句话:考不上高中就回家喂猪。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放弃恰恰就是最大的冒险,为此赌上了她以后的路。
高中时我们没有如愿分到一个班,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是彼此有什么心事,还是要想法子凑一起说一说的。
若烟成绩优秀,样子清纯。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我们俩鬼鬼祟祟、嘻嘻哈哈在厕所看完,那个可怜少年的一腔热情就飘散在风中了。
我们约定上学期间只学习,不恋爱。
校园生活紧张而忙碌。
“若烟谈恋爱了,你知道吗?”
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我着实震惊。
整节课都没有上好,我急急找到她,“为什么?!”
她神色黯然,“我累了……”
“我累了,我想找个肩膀靠靠。我不想努力了……”
“他对我好,让我觉得活着有意义了!”
“我从没有为自己活过,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妈妈每天每天抱怨,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她和爸爸抬不起头!”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生!”
“我在梦里都盼着自己是个男生,这样妈妈就开心了,一切都正常了!”
“所有的不对,都是因为我!”
“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自己,我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我骨子里都是自卑!”
“我拼命努力,让自己优秀,我卯足了劲儿学习,我希望考上大学让爸妈扬眉吐气!”
“我把自己当成男孩子,男人能做到的,我也努力去做到!”
“我不愿意回家,爸爸每天借酒消愁,说是过一天少三晌。”
“我每天除了打理自己,我还要为他们加油打气!”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我累了……”
“他们还是要给我订婚,但是那个男的张口闭口除了钱还是钱,我又不是牲口!”
“反正终究要嫁人的,我为什么不自己找呢?”
这就是原因了。
我看着她,不知是缘是劫。
为她深深地惋惜,她曾那样意气风发地跟我击掌加油;她曾无限神往地告诉我:“琴妹妹,我要做翻译!”她曾对于未来做过无数旖丽的梦……
“你真的决定放弃学业了吗?”
“他对我好,他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为他而死,为他而生。”
她一脸坚定。
一声叹息,唯愿她觅的是良人。
后来我忙于学业,而若烟一心沉浸在爱情的深海里,为了那个人笑,为了那个人哭,我们不怎么联系了。
毫无悬念,若烟没有考上她无限神往的大学,她的翻译梦,也无疾而终了。
“后悔吗?”
“不后悔!只要他在,就好!”
她把爱情看得太神圣了,是啊,不在意钱的人,自然重情。可是亲爱的姑娘,你过于执着什么,什么能杀人。
(二)
裸嫁
若烟结婚时,我去她家住了一晚。
她的父母郁郁寡欢。
若烟只准备了一件红色旗袍。
我觉得实在太寒酸了,又不好说什么。她和男友匆匆赶回老家结婚,因为男友的父亲患了绝症,家里人让他们赶紧完婚以了老人心愿。
而男方家人没有为她准备任何结婚用品,甚至没有通知若烟的父母。
在别的事情上她对父母百依百顺,唯独对于她的爱情,她已经偏执到决然。为了那个人,她不惜抛弃所有,包括尊严。
妈妈问她除了旗袍还准备了什么。若烟拿出一双红包皮鞋,一套红色内衣。“好看吧?旗袍是我自己做的,9块钱!”她不无得意。
若烟的妈妈忽然红了眼眶,说:“这婚不能结!”
“妈,我怎么可能不结?他们家已经通知了亲朋好友,突然不结了,脸往哪儿放啊!这不是要他爹的命吗?”
“那我们的脸呢?你拎个包嫁过去,人家怎么能高看你?”妈妈眼泪掉下来。
“我不用别人高看,只要我们俩幸福就好了。我跟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的家人过,他对我好,就行了!”
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能给,他到底是怎么对你好的?!”
妈妈终于哭起来。
“妈,别哭了,大家都凑钱给他爹看病呢,我怎么能张嘴要东要西的呢”,若烟终于软下来,“放心吧妈妈,他真的对我好,钱是人挣的,心却用钱买不来。”
“他家派个三岁小孩儿来跟我们说一声,也算看见我们了!”妈妈痛哭。
“你在他患难时伸把手,也算积德了。”一直沉默的爸爸开了口。
我终于知道若烟重义轻财的根源了。
若烟有了同盟,妈妈却哭的更厉害。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合适。
躺在床上,间或听见妈妈隐忍的啜泣和爸爸的劝慰。
我心里沉沉的。
“若烟,我觉得他家人不通知一下女方家长,就单方面决定结婚,确实有失礼节,阿姨生气是自然的。”
“琴妹妹,”若烟没了笑意,“我觉得他家人真的没有看起我,我不要钱,是因为我爱的是人,不是钱。但是,他们给不给我,却关乎礼节。”
“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婚期延后,准备好了再结!”
“不行,我开不了口。他爹要拿钱救命,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面子不管不顾呢?”
我暗自长叹。
“放心吧,爱情已经有了,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
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光彩。
为了她的爱情,她倾尽了一个女孩子所能倾的所有。
但愿岁月静好,莫负了这百转柔肠。
(三)
失踪
生活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若烟的爱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很快就被生活扇了一记又一记耳光。
她打给我的电话,从甜蜜变成烦恼,从烦恼变成哀怨;从希望变成失望,又从失望变成绝望。
她终于咆哮着丢了自己。
“爱情是两个人的,婚姻是大家的。”
她无奈地叹息。
“房子只是房子,房子不是家。”
“婚姻于我,如同凌迟,一刀一刀,你明知有一天会死,却又无法立即死。”
她从伤痛中总结了一条又一条教训。
她比谁看得都清楚,这是一条用荆棘铺成的路。
没有希望的路。
明知没有希望,她仍存了幻想,期待奇迹。
一次又一次把过去一笔勾销,从头再来,仍旧是一地鸡毛。
我眼争争看她,从一脸清纯的少女,变成一脸戾气的怨妇,无能为力。
我看着她一次次掉进泥沼,再咬牙爬出来,说:从头再来!
……
她终于绝望。
“我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再无消息。
我没有刻意去联系她。她也无非发一发牢骚,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
我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杀人。
但也没想到她会自杀。
若烟割了脉,所幸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然而几天后,她就不知去向了。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找到灵魂伴侣私奔了,还有人说她削发为尼出家了,我不得而知。
我后悔我日益敷衍的态度;我后悔没有坚持鼓励她放手;我后悔没有告诉她:她很优秀,她值得更好的人生……尽管我知道,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我很久很久不能睡的安稳。
我总是梦见若烟,意气风发对我说:琴妹妹,我要做翻译!
而更多的是,我梦到她一脸鲜血,充满怨气地喊: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常常半夜吓醒。
为求心安,我开始为若烟念经,无论她是死是活,都希望佛祖护她左右。
我用尽虔诚,恶梦却从不停止……
(四)
又见若烟
一年后,我去W市散心。
在一家书店门口,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若烟!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冲过去,扭头去看她的脸。
是她!
“若烟!”我的眼泪迸出,浑身发抖。这一刻,我以为是错觉。
“琴妹妹”,她浅浅地笑,没有任何波澜。如果不是那一声“琴妹妹”,我会以为认错了人。
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更加抑制不住眼泪。我一时说不出一个字,只有抓住她,生怕她一转眼又不见了。
“琴妹妹”,她轻柔地拥住我,仍然笑意盈盈。
她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竭力让我镇定下来。
“你好吗,琴妹妹?”
“我……我很好,哦,不,我不好……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
我眼泪鼻涕一起流,说不出一句话。
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甚至记不起来我是怎样跟若烟回到她的住处。以至于后来回想,我常常觉得那更像个梦。
我们又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一张床上,我们都没有谈起这一年来,她都去了哪儿,她现在做什么。
我只是像个傻子一样摸着她的脸,感受她的温度,只有一个念头:若烟活着!她还活着!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被恶梦折磨了一年之后,我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五)
重生
第二天睁开眼,若烟不在房间。
阳光轻柔地透过窗帘照进来,窗台上的几盆绿植生机盎然。
一切安好。
对于若烟,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这喜悦让我只有一种感受:活着真好。
我起身,走出房间。
若烟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打坐,她轻轻闭着眼睛,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下来,安祥静谧。一只猫蜷在她身旁,半眯着眼打盹儿。
我静静地看着。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你真的遁入空门了么?”
她睁开眼睛,轻笑,“傻孩子,并没有。我每天的确会念经,佛经隐含了很多的人生智慧。有人遁入空门只是逃避,很少有人真正的彻悟。如果真的放下,无论在空门还是尘世,又有什么不同呢?”她起身,“不过,我找到了自己。”
“是真正的自己,就是真我。”她狡黠地冲我眨眨眼。
“哦?真我?”我来了兴致。
“我们每个人生来就具备自己的特性。但是从出生,我们会被加以改造,并赋予不同的使命。这样的改造,往往出于'爱',而实际上,它是对原始生命的破坏。这种破坏,往往最先来源于父母。”
“比如,你以前很讨厌你的女性身份。”我插了一句。
“对,我并不是天生的易性癖。但是农村的大环境是重男轻女,父母也是受害者。尤其是妈妈,她无力改变现状,又无法自处,只好寄希望于虚妄。不断暗示,她的痛苦来自于我的性别,从而让我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又并不真正能够接受自己成为男性。同时为了让她从这种创伤中解脱,我按照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所以挣扎得很痛苦。”
“也许我们在这个世上,接受的第一份爱恰恰是伤害。”我若有所思。
“很多父母虽然是成年人,但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不同的伤害,他们无力改变现状时,会寄希望于子女,希望孩子将来能够达成所谓的成功,从而使他们得到自己失去的尊严。事实上,这种不被接纳的生命,很难有创造力,更无法拥有幸福的能力。”
“很多孩子过早失去了童年,他们成为父母的“心灵妈妈”。他们外表坚强,是父母的精神支柱,而内在却住着一个或多个受伤的小孩儿。这种童年时期爱的缺失,会让他们成年后,竭力向外索取,索取的对像可能是伴侣,也有可能是孩子。于是,悲剧就这样传递下来。”
“听到有个词叫做'反哺',就是这样的吧?”我问。
“没错,我们反哺着受过创伤的父母,将来让孩子来反哺我们。如果学不会爱自己,就只能向外索取。”
“你的早恋,跟童年时期爱的缺失有关吧?”
“对,我当时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发生混乱,我把父母的创伤扛在自己的肩上,没人能够承受这样的重压,我当时已经崩溃,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任何一只对我伸出的援手,我都会紧紧抓住,那是溺水人的救命草。”
“你还恨他吗?”
“不恨。他让我经历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至少他给过我关爱,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让我活下来。至于后来的伤害,我们都是受害者,同时都是施害者。他只是忠于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所有的发生都有它发生的缘由。他是渡我的人,以伤的方式。”
若烟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所有曾令她痛不欲生的经历,此时都让人听着合情合理。
“有人说你找到了灵魂伴侣,真的吗?”
若烟笑起来,“是呀!我真的找到了她!”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那个喜欢捉弄人的她,“我的灵魂伴侣就是自己,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吗?”
“难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就没有一个可以成为灵魂伴侣的人吗?”我不死心。
“没有,”若烟收了笑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没有人能完全按照你的心意来爱你。”
她停了一下,“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有些亲密关系是业力关系,对方用痛苦的方式让你成长。有些伴侣是疗愈关系,对方让你在一个比较理性、温和,具有安全感的环境下,疗愈你的内在创伤。这两种都可以说是灵魂伴侣。”
“无论哪一种亲密关系,我们都要学会爱自己。让心归本,你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喜悦,爱与和平。只有接纳自己,尊重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全心全意爱自己,你才能够从索取爱转化成给予爱。”
我似懂非懂。
觉得内心深处被触动,有些东西在觉醒,一时又说不清,这两天的经历就像一场冲击力极强的梦,我需要梳理。
“自己能够爱自己,也就没有所谓的背叛和离弃了,对吗?”我问。
“世上本来就没有背叛和离弃,是我们把被爱的要求给了别人,才会有这样的错觉。”若烟说着递给我一本书。
《遇见未知的自己》,我摩挲着书皮,“你以后打算一个人生活吗?照你这么说,大家都不要恋爱结婚了,自己爱自己就够了!”
若烟笑起来,“爱自己,你才有能力爱别人。你的爱,才不伤人。”
“你现在已经成仙了,你不会发火,不会哭了吧?”我很好奇,一个把一切都看透的人,应该没有喜怒哀乐了,至少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恰恰相反,以前我会维护自己的形象,压抑自己。现在,我尊重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并且让它释放。”
当午后的阳光煦暖地洒在肩上,我起身和若烟告别。
我们轻轻拥住对方,我内心升起重生的喜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车子启动,回头望去,若烟站在阳光里,样子安详。
“淡定从容,风雨不摇。她从伤中来,看着花儿笑。”
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诗,用在若烟身上,再好不过。
看着若烟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我突然想起忘记互留联系方式。
转念一想:有缘,终会再见。
又想:不见又有何妨?见与不见,她都在那里……
一个灵魂的自由是无法束缚的,无论囚禁还是捆绑,她总会找到自己。
若烟,若烟……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