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屈原是一位从花草中走来的诗人,他披头散发,缓带轻衣,于江畔行吟“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
屈原爱香草是人所众知的,他总是喜欢以香草来衬托自己高洁的品质,对于香草的描写可谓是发挥到淋漓尽致。其中犹以《离骚》、《九歌》和《九章》这几部作品为最。
在屈原的作品中涉及的香草约三十余种,其中木兰、白芷、杜蘅、芙蓉、辟荔、辛夷、申椒、蕙、茝、荷、桂等香草出现的次数最为频繁。
何以屈原对香草如此之爱?他又是怎样爱这些“芳菲菲其弥章”的香草的呢?
二
既是喜欢香草,那就先自己去种植,“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屈原《离骚》)也就是说,诗人培植兰草、白芷、留夷、揭车还有杜蘅。
等到香草种植好了,自然就是采摘了。诗人“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莾”(屈原《离骚》),也就是一整天都去摘山坡上的木兰花,小洲上的宿莾,这两种植物皆为香草。
当他摘了很多很多香草之后他要去做什么呢?
第一,用香草来装饰打扮,做衣服。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把靡芜与白芷编织起来披在身上,把秋天的幽兰用草绳打结,当成玉佩戴在腰上,一身花香,清冷孤傲。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辟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离骚》)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屈原《九歌•少司命》)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屈原《九歌•山鬼》)
第二,除了打扮人,屈原连房子、马车、船、船桨、旌旗以及帷幛也要用香草来妆扮。由此不得不说,屈原真乃中国花艺第一人!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屈原《九歌•湘君》)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屈原《九歌•湘夫人》)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屈原《九歌•山鬼》)
第三,中医开药有“外服内用”之说,屈原虽不是医者,却极为彻底了践行了这样一个方法。香草于屈原而言,不只可以装饰,还可以拿来做成菜肴、酿成美酒来享用。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离骚》)
秋日的清晨,木兰花露轻轻摇落,汇聚成盏,仰头痛饮。暮色苍茫,斜阳晚照,东篱旁边,秋日的金菊正开得烂漫,诗人漫步其间,随手采撷几株以作晚餐。
平生逍遥快意也不过如此了吧。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屈原《九歌•东皇太一》)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屈原《九歌•东君》)
“捣木兰以矫蕙兮,申椒以为粮。”(屈原《九章•惜诵》)
第四,香草这等芬芳美丽的东西除了自己用,还可以表达自己的悲伤心情或者拿来送人,聊以慰藉相思之情。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屈原《离骚》)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屈原《九歌•湘君》)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屈原《九歌•湘夫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屈原《九歌•大司命》)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屈原《九歌•山鬼》)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屈原《九章•悲回风》)
第五,事实上,屈原写了这么多的香草绝非只是单纯的欣赏香草之美,他更多的是想表达他被小人排挤的愤懑,对君王不听他劝谏的失望,对自己无法与世俗合流的挣扎。
所以,在屈原的诗里,他总是用香草比喻君子,用恶草来比喻小人。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屈原《离骚》)此处的“薋、菉、葹、艾”皆为恶草。
屈原在以恶草反衬香草的同时,更多的表达对世道昏暗、黑白不分、君子沦落的痛心与惋惜。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冀枝叶之峻茂兮,原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屈原《离骚》)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屈原《九章•涉江》)
“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屈原《九章•惜往日》)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屈原《九章•思美人》)
屈原之身如同出水之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纵然世俗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他也不愿意舍弃自己的选择,宁愿与世“格格不入”,也不想以珠玉之节混入鱼目之群。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屈原《离骚》)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屈原《九章•思美人》)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屈原《九章•悲回风》)
楚国君王是屈原忠诚的对象,屈原渴望君王能够与他同心合力,把楚国治理好,然而楚王“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明明当初允诺了屈原要一起努力为国谋划,却中途反悔,并且听信令尹子兰的谗言最终将屈原流放。
对于楚王,屈原既矢志不渝地忠诚又怀有诸多的怨怼无奈,他的诗里也有很多香草是用来比喻君主的:
“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屈原《离骚》)
除了这些以外,“香草”这一意象在他的作品中的作用还有很多,例如祭祀时候的装饰“蕙肴蒸兮兰藉”,例如形容天神的光华“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山中人兮芳杜若”,例如诗人伤心难过时独处的地方“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三
历代以来,南方不乏名动天下的文人雅士,何以屈原独独以“香草”入诗且乐之不疲?
一者,宋人黄伯思《校定楚辞序》:“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
何为“楚物”?,“兰、茝、荃、药、蕙、若、芷、蘅者,楚物也”。拿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楚国特产。战国时候的楚国也就是今天中国的南方,包括河南省的中部地区,兰、茝一类的香草在楚国盛产,因此称其为“楚物”。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楚国人,这也许是屈原喜欢以香草入诗的重要原因之一。
天下之大,香草众多,屈原诗里的香草独独只在南方。
其次,屈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正如孔子所言“与君子处,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文人对于君子的定义,从孔子开始就已经与灵芝、兰草这一类的香草比肩,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梅兰竹菊”更是君子的象征,屈原这个一身正气的君子自然会对香草百般崇尚了。
最后,又如太史公所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怎会不怨?如他自己所言:“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臣子纵然有再多怨言又怎么能毫无遮掩地说出来?那样的举动只能招致杀身之祸。
屈原即使“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却只能以香草来比喻君子贤臣,以艾草粪便来比喻小人。
说到底,屈原辞赋中所有关于香草的描述,包括种植香草摘采香草,用香草做衣服、装扮马车舟船……这一切关于香草的活动不过是诗人聊以自慰的想像,空泛而不真实。
他心里有苦却又不敢明说,所以只能借助香草来一吐为快。
然而,似乎是命运给他开了一场玩笑,他明明想当一个流芳百世的政治家,却阴差阳错的成了诗人、大文学家。司马迁评价他:“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似乎中国历史上所有怀才不遇的政治家都是这样,贾谊、韩愈、辛弃疾,他们一生的理想是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然而,当他们被统治者排出在庙堂之外,他们只能将自己的怨愤诉诸笔端,以笔为刃,去诉说,去痛斥。阴差阳错的成就了他在文学上的辉煌。
不得不说,屈原爱香草爱得如此无奈。
与其说屈原爱香草,不如说是香草爱屈原。当屈原的诗中香草越多,他的辛酸与无奈也越多,如果他能够像周公、伍子胥、管仲以及商鞅那样得到君主的任用,我相信,屈原是不屑于提笔书香草的。
然而,若真如此,世间便也少了屈原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少了那一本香草弥漫的《楚辞》。
后记:
近日因为作业的原因去图书馆把《楚辞》拿来翻了一遍,说实话,身为一名文科大学生至今还没有完整地把《楚辞》读过一遍,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事实上这绝非个例,我身边的同学们真正读过《楚辞》的人几乎没有几个。这种状况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如果有人读过那才叫稀奇。
不得不先感叹一番,如今年轻人的国学文化根底太过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