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蒲公英》
女儿考完试放假了,我们一家去逛曲江的大悦城,在一家书店里,她发现了一个水晶球,水晶球的内里琥珀般完整的呈现着一个囫囵囵的蒲公英,女儿俏皮的说"我一吹,就能把它们吹散在风里"。她鼓起嘴,作势要吹,夸张作弄的圆鼓鼓的脸儿让我想起了她的小时侯。
女儿幼小时有一点婴儿肥,圆嘟嘟的脸上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黑黑的眉毛,一张脸把我和妻子所有优质的基因集全了,任谁看了都不由地心生怜爱。我们常常牵引着她到处游玩,常常收到人群于她的心疼关爱的注视。
那时候,西安世园会还在筹划之中,古称"灞上"的浐灞之滨还是一片水草丰盛。人们在开阔的河岸边钓鱼消闲,散凉避暑。这一带河滩宽广,堤枊低垂,有很多的水鸟在不远于人的水面,自由欢畅的嬉戏,偶尔几个白鹭优雅地飞过水面,将洁白的倒影映在碧绿的水中,野鸭三五成行,悠闲地浮于河面,顽皮的小鸭子正在练习凫水,忽地遁入水中,箭一般弹射的很远,水面上露出身子时,己变成了几个黑点。身后划一条细细的水纹,朝河中间的沙洲渡去,在远方,洇在水天的交接处,让人分辨不清了。时光若一瞬间静止,天地如初宁静,这画面就常常定格在岸边柳树下写生者的画板上。
鸢尾开花了,紫蓝的花冠摇曳在浅水中风姿独绝。香蒲草正在抽条,亭亭玉立在水边,绿嫩的新颜初泛,像一群含羞的少女褪去面纱。水葱挤拥成一团,风中倒伏的是昨年的老株,新棵倔强地站立着,虽然春天的日头逐渐变烈。
我用柳枝扎了一个头冠,上面遍插河岸边的小野菊,女儿带着花冠兴奋的在春天的花草间雀跃着,手里紧握着妻子用狗尾草给她编扎的小兔子,兔子的耳朵(狗尾草的长穗)跟随着她快乐的起伏着,出没在柳树的背后,水榭的长栏之间。忽然她停住了,指着眼前一个白色圆球状的植物问我这是什么?我伏下身,小心的掐断那细茎,白白的奶液粘沾在我的指间。我背着风,顺着风势,用力一吹,一棵棵小伞,点点排布在风中慢慢飘去,散落一空的从容,从此各安身命,从此飘荡天涯。
"蒲公英",我淡淡地说着,别过头去,望着身后正蹒跚着跟来的老父亲。这一年春上,母亲仙去,琴瑟和谐了一辈子的父亲悲痛欲绝,我担心他鳏居的初不适应,加上他都八十多高龄了,办完母亲的丧事,我就把他从老家带到身边,让他在含饴弄孙间,慢慢纾解他的心痛。
父亲是一个兵,父亲口述,他在民国二十六年离开家乡,在白崇禧的部队开汽车,在那个全民抗战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跟随部队行走于滇、桂、川、黔西南诸省,也数次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民国三十一年,中国为改变当时的战势,成立远征军,父亲参加了远征军的集训,就在将要开赴缅甸战场之前,不幸感染了疟疾,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最后成为一名九死一生的远征军。父亲随后被使令驱策着,被时局裹挟着,直到民国三十八年在广西钦州起义,成为了一个新时代的军人。随后在离荡了十几年后回到家乡四川,随后又携同叔父,一起投奔了我远在新疆的伯父。当时伯父是王震将军手下的兵,全员转业后开始参与兵团崭新的建设,干的还算不错。
父亲从此不再颠沛流离,父亲在新疆安下身来。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畜牧班的班长,父亲手下有四五个"兵",父亲常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在最前沿,累活脏活几乎包圆了,艰难的时代让他练就了一身的好本领。
父亲身姿挺拔,行步矫健,声音洪亮,笑声爽朗。父亲在当年开荒的时候,保持着全连单日最大开荒的记录,和单顿三盆捞面条的最大食量记录,无人能望其背,他晚年的饭量也常常压制着我,让我时常错乱疑惑,"这么生猛的,这哪是一个老人啊!"
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从幼儿园的木栅栏上翻出来,偷跑回家找我的母亲,母亲没在家中,母亲去给放牧的父亲送饭去了,我又打听着,向父亲放牧的地方奔去。那是春耕后的四月中旬吧,柳树绿了,杨树抽出新的嫩叶,大田中棉花、玉米探出头来,等待着生命初萌后的第一次浇灌,渠埂边不知名的小花开了,稗子草,狗尾草长势正盛,己成一握,牛羊爱食。骆驼刺长出了新针,我并不怕它,我只担心藏匿在草棵间的马蛇子,它们有时候猛然窜出,会让幼年的我心惊肉跳。(马蛇子是新疆荒漠中一种圆头的四脚壁虎)
我记不清怎么找着父母的?找到后又干了什么?我只记得父亲把我系缚在后背上,我在春天温暖的阳光爱抚下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父亲正在吹手中的蒲公英,那一颗颗小伞飘散在四周,像肥皂泡般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它立时吸引了我,我挣扎着下来,吵闹着也要吹。
父亲如我所愿,小心撷采来一颗又一颗的蒲公英,我有时对着风中,有时对着父亲,猛然一吹,那白绒绒轻盈盈地挂了父亲一头一身,父亲稍一抖动,就有小伞脱离牵绊,雪片一样重新飘飞到空中。我拍着手,让父亲不停的扭动着身子,让沾附在他身上的那些游子,重新放浪到天涯之中,随风飘远,不再回来。
我还记得上中学时十分叛逆,常常忤拗着父亲的意思,时常拌嘴,父子间的关系紧张到时常让母亲从担心的梦中惊醒。记得上高二的第一个学期,我从奎屯买回来我的第一把电吉他,之后我就沉浸在自己的音乐梦想中,于农活家中事务的各种偷懒不顾,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狂怒地从墙上摘下我的电吉他,在他斥我不务正业的怒责声中要砸了我的吉他。那一次,我朝父亲扬起了手中的板凳,扬言他砸吉他,我就砸他。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终了也没再动过我的吉他,我想他心里一定老泪纵横着深深的绝望。每忆此刻,我都懊悔的流下泪来,动情地对空中在心中对他说数声的对不起。
而这一声对不起,他从来就没有亲耳听到我亲口说出过。但远离他们几千里外上大学时,我最想念的人就是他,母亲有时都屈就在后,第一学期寒假回家,我不知道就怎么的给他买了一堆某五牌的神功元气袋,还无知地问他有无效果,他木讷着,神秘的冲我一笑。
年中一次家宴,他给众亲散罢纸烟,未了弾一支给我,当时我就愣住了,我扭过头去,想痛快的纵声大哭,然后想抱着他的腿,痛悔我青春期于他的种种不齿,乞求他的原谅,而他心中肯定早已原谅我了,我亲爱的父亲。
父亲坐在河岸边柳树的阴凉下歇着脚,他满眼慈祥的看着我给女儿吹着蒲公英,他已经苍老到无力吹远那一蓬白绒绒的蒲公英了。他木木地看着,手脚己不灵便。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我小时候他给我吹蒲公英,阳光下他夸张地扭动着身子,让沾附在他身上的那些游子,重新放浪到天涯之中,随风飘远,不再回来。
风中的蒲公英远去了,风中的父亲老去了,而我也终将要老去。
201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