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开城,据史料记载可追溯到西汉末年,所以可称千年古镇。开城镇的镇中心无疑是开城街。
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城街就是我心中最向往的远方。那时农村十里八乡也就一两家小店,就是卖一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小卖部。多数时候,有需要还是要上街的。每次看到大人们挎着装满的竹篮、挑着颤颤的担子从街上回来,那满心的希望和对大街的想象和向往,若能装满篮装满筐,一定更满更沉。希望满满的篮子里框子里口袋里能有一点东西是给自己的,譬如一个肉包子、一根油条、一块小米馅粑粑,几个麦芽糖饼也好。想象着大街上到底什么样,怎么什么都有的卖。其实,也想不出来啥,毫无根据,想象的翅膀不知道往哪插。所以,对开城街的向往无比强烈。
还有一个让人对开城街执着追求的原因,就是上街可以坐船——机班船(其实是机动船,我们习惯了叫机班船)。开城镇坐落永安河水系,大部分乡村分布在永安河两岸。我们村离开城街有七八里路,如果沿着河埂走,脚步快的需个把小时。如果想坐船,先走二里路到河埂码头上船,顺着大河而上,水路有六里左右。虽然我还不知道大多数人是不舍得花钱坐船的,但我就是觉得如果能上街就有可能坐船——就算空身人去的时候不坐,满载而归时坐船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所以,也曾想象过站在船头或扶着船沿欣赏两岸物移、享受风声呼呼犹如歌唱。
我第一次上街,是我刚上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结束的年前。那次期末考试,我得了“前三名”。那时懵懵懂懂,连考试得了多少分根本没概念,得的是前三名中的第几名也不清楚,反正就听到校长点名上台领奖状。奖状拿回家,父母很高兴,父亲说要带我上街作为奖励。那时的兴奋程度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次上街赶路的情形至今留在我脑海里。
那天天刚蒙蒙亮,父母就把我喊醒了。父母各人挑了一担米,让我跟着出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小时候年前的日子总是阴霾雨雪居多——那天就是个雨后道路泥泞的日子。我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父母的步伐,一路上欢声笑语。兴奋让我只想快点赶到大街,半字抱怨话都没有。期待让我觉得大街真的很远,一直问父母到哪了,还有多远。过了中心村盛前村,到了鸭城大队,转过了二里半,最后到了丁家瓦屋村,人影攒动的开城街终于隐约可见了!老远就看见一段街道上高高低低的伞棚挨挨挤挤、五颜六色,人影来往晃动。父亲指着那段街鼓励着我继续加油。
眼看着街道的热闹越来越清晰,大街上特有的繁杂的喧哗省越来越大。可是刚一入街口的巷子,刚才那条街一下不见了!得穿过这条一板车多宽的巷子才能到得大街上。巷子两边也有几家店铺,门面房都是三四扇门板宽的门脸,比村里的小卖部看着气派多了。来来往往的人们挎的挎、拎的拎、挑的挑、甩手的甩手,吆喝声、说话声,也挺热闹。有的不开店的门户对着巷子,三两老人坐在门口,扶着拐杖的,端着茶杯的,好似专门欣赏来往行人。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传说中的“大桥头”就近在眼前了,刚才消失的那段街也横在眼前了!映入眼帘的全是人,人声鼎沸里全是嘈杂,听不清一个字。街道上伞棚林立,高低错落,也看不清卖的什么,偶能看到撑高的伞棚下挂着几件衣服在微微摆动。
然而,就在一家香气飘飘的小饭店大门口前的杂货店侧檐下,父母安排我看好竹篮和一担米,他们先到杂货店转角就到的一家米行卖掉一担米。可能是街口人太多担子不好挑进去,也可能是怕人多等会在米行一闹腾把我搞丢了。我听话地蹲在了米袋子旁边。
原来老远就看到的街道是一座桥——“著名”的开城大桥!那年头,如果说开城街是开城镇的镇中心,那么开城桥就是镇中心最繁华的中心。所以,人们常说什么什么是在开城桥买的,颇以为豪。平日的开城桥上,就是人潮涌动,逢年过节,大桥上简直是人挤人。各式各样的摊铺,形形色色的人们,卖东西靠喊,买东西靠抢,毫不夸张。
开城大桥横跨永安河,比我们圩里的大拱桥壮观多了。大桥下来往船只骆驿不绝,机班船马达声“通达通达”地跟人们的嘈杂声比大小。大桥东头南北两边是码头。南边码头顺流而上可以到达襄安镇、刘渡镇或更远,可以说船只来往的都是外乡人,人流量与北边码头不能比。北边码头顺流而下,路路节节停靠的都是本开城镇内大河两岸的各个村庄,还有下游毗邻的没有综合性街市的乡镇,绵延数十里。所以,北边码头的地位远超南边码头,久而久之,“大桥头”虽是两边码头的统称,但人们普遍共识是大桥头即是北边码头,南边码头则被称为“大桥头南边”。
借着大桥头的名号,我蹲点的旁边那家小饭馆著称为“桥头饭馆”。它本与街道北面整排门面是连成一体的,可能碍于码头上岸的空间余地影响,饭馆的门脸往后缩了一大截,使得饭馆好像自成一家。桥头饭馆以卖早点为主:油条、麻花、糍糕、小米馅粑粑、香干馅大饺子,逢年过节还会上一些春卷、柿子头,每一种点心都是入口酥脆、张嘴飘香……看着那些食材在油锅里起泡翻身、由白慢慢焦黄,加上菜籽油油炸食物特有的香气直往鼻腔里钻,真让人忍不住地口水直咽。手上宽裕的总会多买点先往店堂里的四方木桌上一趴,饱餐一顿,临走再打个包。囊中羞涩的也要尽力多少买一点解解馋,儿女心重的自己不吃也要带点回去哄孩子们开心。
我靠着的那家杂货铺是整排门面的第一家,生意兴隆,几乎与桥头饭馆齐名。它也没有正式店名,但人们常说什么是在“大桥头个”买的,往往就是它了。
与桥头杂货铺对面的是历史遗老——开城供销社。供销社就像如今城里的高档商场一样,再大的店铺到它面前都显得格调不够,它也就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所以,平时一般人不轻易进社买东西,进去看看的兴趣都很淡,可能有的人都没有勇气进门。但是,办大事需要点规格和品质的时候,还是要去供销社看看选选的。供销社可能是开城街唯一不需要“开城桥”或“大桥头”名气傍身的,它欢迎顾客光临却不需要人挤人,只怕卖断货不怕卖不动货。
等了好一会,父母回来接另一担米去卖。母亲给我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让我再等一会儿。那时候肉包子一毛五一个,大米也就五六毛一斤,能吃一个肉包子真是奢侈啊!那肉包子雪白饱满,麦香味浓郁,捧在手里都舍不得咬,只用手轻轻撕着皮儿,先撕下一层劲道的表皮塞到嘴里嚼,再一点点掐下松软的“肉皮”,等慢慢露出油亮亮的肉馅,边啃边享受着麦香和葱姜调出的肉香,非常解馋!
开城街分为三段:大桥东头这边叫河东,大桥西头那边就是河西,中间自然是自成一段的大桥。我特别喜欢“河东”“河西”两词。很多年后,我长大了看了一部电影叫“河东狮吼”,甚或一听到河东两字,我就会想起开城街的河东;一看到诸如“河西走廊”这样带有“河西”字样的词句,我又会想起开城街的河西。
而等父母卖完米来接我,我没能如愿上河东河西逛一逛。街上人太多了,父母也不像如今我们对孩子的心思那样体谅,可能也是因为经济有限,只想买完东西赶紧回家,免得越逛越瞎买。我们只在大桥上转了转,父亲买了一件黄大褂——草绿色军装外套,我得了一套浅蓝色的儿童工装服,给妹妹们买了几根大红大绿的丝辫子。
我慢慢长大后,生活条件渐渐好转,上街不再稀奇,有时候不用跟着大人,几个小伙伴就结伴游街去了。河东、河西的街貌也就慢慢收于眼底。河东街上店铺繁多,小吃店、铁匠铺、篾匠店、服装店、百货店、各色地摊,应有尽有,几乎能满足人们一切生活所需。还有菜市场、邮电局、信用社、新华书店这些大单位撑场。河西街就要冷清一点了,只有靠桥头有几家店铺热闹点,越往街里走越清净。河西街里也有几家大单位,油坊、卫生院、中药房,往六店方向的岔路口还有玻璃店、三窑店,而它们自然不适宜游逛。没有必要,人们往往都是在桥头绕一圈就折回了。我第一次深入河西街,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陪同窗一起去她住在卫生院里的姑妈家。那时早已对开城街没有了向往,却对河西街依然感到陌生。就像上高中之前,上街无数次,虽然每次最远就是到了河东菜市场卖完鸡蛋或者买完菜即回,却自以为对河东街了如指掌。当我上了开城高中才发现,河东街的尽头不是菜市场,而且,自从开城大桥被禁止摆摊后,开城街的中心点似乎转移到了菜市场,彼时我又觉得开城中学才是开城街的心脏了。
我在开城中学求学三年,心中向往早已不只是见识一条街,我有了更大更远的梦想:大千世界,我想见证人世繁华,也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被世界看见。
后来,我漂泊到了异乡,梦想之船早已偏航,但我始终记得:开城街是我最初的向往,开城街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