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孙弘在面对大汉丞相和平津侯的名爵禄位的时候,是否会想起五十余年前那个与他同龄却名动天下的贾谊。
元朔五年。
卫青在他的第四次出塞作战中,击溃匈奴右贤王部,于军中坐拜大将军,从一介骑奴成为了武臣之极。
同年。
公孙弘在他七十七岁的高龄官拜丞相,开创了以丞相封侯的先例,从区区老生成为了文臣之极。
武帝一朝,丰沛故人终究逐渐远去。
而贾谊。
贾谊已死去四十余年。
贾谊的一生,过于璀璨而短暂。
洛阳少年贾谊,十八岁时入幕当时河南尹吴公门下。
吴公作为前朝总设计师李斯同志的同乡兼学生,不久便被初登极位的文帝召为廷尉。
而贾谊也一起前往了长安,征为博士。
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掌议论,能直接进言皇帝,基本上属于皇帝的高级政治顾问。
贾谊当时二十二岁,作为皇帝的顶级幕僚,可以说春风得意,幡然翱翔。
一朝得意,尽释其才。
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
当时,贾谊不过二十二岁,文帝也不过即位两年。
丰沛故人还在。
诸吕之乱后,利益蛋糕刚刚分配。
贾谊就想着重建汉家制度,搞动作,搞大动作,搞中央集权。
周勃们,还能容忍他胡搞下去嘛。
汉初崇黄老,无为而治。
武帝也不过熬死了窦太后,才有了元光以及之后的元朔、元狩。
贾谊作为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政治理论家,却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实践家。
年轻啊。
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
这倒不是周勃们容不下贾谊这个年轻同志少年得志,实在是贾谊同志太过于理想化和激进超前了。一个太中大夫就能放言大变天下,这要是当了三公九卿,实实在在搞事,天下也不过刚刚休兵两年罢了。
当初,刘恒同志也不过是我们从北方请过来主持大局。
长安什么样,天下什么样,我们都很清楚。
毕竟,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社稷是祖宗的社稷。
于是,文帝被迫下放贾谊,正如被迫失去他的四个儿子一样。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这时,贾谊也才二十四岁。
已经经历了高调入京,崭露头角,超拔拜官,尽肆其才,失败下放。
而与他同岁的公孙弘,大概还在山东养猪吧。
啧啧。
二十四岁,就当了封王的老师。
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时候下放锻炼也是任用干部的一种必要方式。
先远离京城几年,离政治风暴中心远一点,历练十来年再回来当公卿继续搞事。
到时候,文帝也基本上有话语权了,周勃们也不好讲什么。
一切都需要时间。
可是,我们看贾谊又是怎么做的。
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
哭湘江,吊屈原。
司马公大笔一挥,成了。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二十四岁的高级政治干部,就这么点心理素质。
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
搞政治工作的,国家社稷为重。
看看文帝是怎么面对周勃陈平,并向之妥协的。
贾谊在长沙满打满算,不过就呆了三年。
文帝期间特别想念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天下奇才。
后岁余,文帝思谊,征之。
同龄人交谈起来,天子与布衣交,互为知己,才能有澄清宇内的浩然之气。
当然,赵顼对王安石,那是我的老师和引路人。
至,入见,上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即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乃拜谊为梁怀王太傅。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数问以得失。
这时候,贾谊二十七岁。
与他同龄的公孙弘,大概还在山东养猪。
武侯在他二十七岁的年纪,还在襄阳种地。
不过三年,贾谊又回到了长安。
担任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的老师,顺便参知进言政事。
期间,贾谊提出了对汉初形势的规划,并流传千古的《治安策》。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总结一下,可为痛哭者诸侯地大,中央难以猝制,要解决;可为流涕者匈奴强盛,汉家唯诺诺,要解决;可为长太息者农商之争,社会矛盾依然存在,人民幸福感还不充分,要解决。
这三点,也是汉初文景以来要抓紧解决的事情,国家的施政方略也在往这三个方面来走。
可以说,贾谊作为一名极度优秀的政治理论家,亲自设计了汉初五十年的发展规划,并打算亲自上阵去实践。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贾谊打算用三表、五饵来搞匈奴,说白了,以德服人,分化瓦解,先养一批带路党,用带路党带头去搞事。
可是,还需要时间。
赵破奴,高不识们还得等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
文景两朝人做不到的事情,在武帝一朝终于做到了。
有了推恩令,有了横兵漠北,有了盐铁官营。
可是,贾谊却看不到了。
梁怀王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贾生之死,年三十三矣。
一生襟抱未曾开的贾谊就这么死去了。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文帝对他的信任。
文帝把小儿子交给他,他却没有照料好。
诸侯无行,傅之责也。
加之,他从长沙回长安后,还是无法入朝一展拳脚。
悲慨之情油然而生。
皇帝不会重用我了,我自己也施展不了胸中抱负了。
对自己的自责和对人生的无望。
双重打击下,贾谊在一年之内,抑郁而死。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南朝人。
郗超。
桓温的入幕之宾。
在桓温死后,在孝武的授意下,政敌谢安夺回了朝柄。
郗超抑郁而死,年仅四十二岁。
然而贾谊较之郗超年轻了近十岁,未来的机会太多了。
更何况,文景之时,国家一直沿用了贾谊的方略在前进中。
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三年而吴、楚、赵与四齐王合从举兵,西乡京师,梁王扞之,卒破七国。
你说这时候景帝在面对吴楚劲卒时,会不会想起贾谊。
七国之乱时,贾谊如果活着,不过四十五岁。
和他同岁的公孙弘,刚开始学习《春秋》。
贾谊同志从二十岁就以皇帝顾问的身份进入中央工作,后来下放地方历练,在地方过程中出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
于是,贾谊同志自觉责任过大,人生无望,郁郁而终。
说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过硬,政治愿望不够强烈。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搞工作,总得有点自信才行。
附:最近看史书,心里总有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的感觉。
嗯,奋六世之余烈。嗯,过秦论。又读了几遍过秦论,把汉书贾谊传和史记屈原贾生传都翻了翻。
贾谊同志,天下奇才。
本来可以作为汉帝国的总设计师,结果却英年早逝,郁郁而终。
君子固穷。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透彻。
苏东坡一生,信念很坚定,既反对王安石,也反对司马光。
荆楚去得,浙江去得,岭南更是去得。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一句话,还是要做一个信念坚定的战士。
(原创文章 今作故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