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小健的时候,她手里正捏着两枚硬币,有点怯生生地来我家递给我爸,指着冰柜上的图案。我爸问她是不是要冰棍,她点点头。她拿着冰棍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我一脸羡慕目送她走远。和我身上皱皱巴巴的衣服比起来,她那副穿蓬蓬裙戴花发箍的样子实在太像一个公主了。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很难找到这样光鲜亮丽的小孩,大部分都是泥巴里捏团子的厮混着的。我爸看着我眼珠子都不错开的看着人家离开,跟我说:“那就是河南边黑子抱回来的孩子,比你小一岁。”
我家住在一条河边,我家在北边,我们把河对岸的叫河南。那时候还没有造桥,两边人家来往并不多,只是大妈们下河淘米的时候偶尔隔空打个招呼。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我们这边大妈们淘米的木板上蹦蹦跳跳,扫的大妈们的菜篮子落水,往往会招来一顿痛骂威胁着要去告诉家长。
与我家隔岸相对的是一个暗红的砖房,那就是黑子家。在乡下交通并不顺畅的时候,流言倒是跑的比脚快。我们都知道河南边的黑子抱回来一个弃婴,是个女婴,据说是在柴火堆发现的。黑子以前在工地上做活,经常深夜回来,就在那个晚上他听到了几声孩子的啼哭,循声而去找到了这个孩子。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但是可能是童话看多了,总会想到雪夜里一个弃婴哀哀啼哭的场景,心里不由得对小健生出几分同情。
2000年,我爸开了个杂货店店,紧接着,家门前的河上就造了桥。我爸对于造桥这件事十分热心,这意味着客源多了,河南边的人就可以到我家来买东西。造桥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也是很新奇的,一堆光膀子的人扛着东西忙来忙去。我们依旧赶鸡追狗、下河摸虾、顺带打翻大妈们洗好的菜。那时候就经常看到河对岸有个粉色球看着我们玩。
到了夏天,桥通的那天,一直都有没有人上桥,两边的人似乎都在观望着是谁先踏上这座桥。到了中午,我看到那个粉色球过来了,走近了看到那是个女孩。
每天小健都会来我家买冰棍,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刺激啊。那时候,家家条件都不好,能有人天天吃得起冰棍,有时候还是雪糕,让我们羡慕又嫉妒,连我就算家里开个小店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啊。不过慢慢大家都知道她就是那个弃婴,都对她抱了许多同情,愿意带着她玩。只是,她和我们不太玩得来。我们能够下河摸鱼摸虾,她爱惜小皮鞋从来不肯踩进泥地。我们把绳子栓在树上当秋千,她也不能玩,因为她怕新裙子扯破了。我们在心里想着,真是娇气死了。久而久之,我们也不太热衷于拉她参与活动了。
直到秋天来临,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游乐场。家周围的大土堆上密密麻麻长了很高的竹子,我们可以在里面捉迷藏,还可以偷俩鸡蛋和蜡烛,用破旧的搪瓷杯煮。也不吃,就煮着玩玩,那个破旧的搪瓷杯里先后放过鸡蛋、米、死去的虫子,最后小健看到她的玩具娃娃在里面咕嘟的翻滚,哇的一声跑回家了。
那天晚上,小健的奶奶带着她上我家告状来了。因为我是孩子头,这个锅就我背了,尽管扔娃娃煮的人不是我,但是我爸还是跟她奶奶道歉了。那时候每到吃饭的点,任凭家里人喊破嗓子我们也是能拖再拖,小健不一样,她奶奶一嗓子她就走了。小健的奶奶在我们心里是个非常凶的老太婆,不过她对小健倒是挺好的。尽管是捡来的,也是当宝贝疙瘩带大的。经过这件事后,大家更不喜欢带小健玩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打小报告啊。就这样,河南河北的友谊差不多就要断了。没想到,我最后是先叛变的那个。
一天下午回到家,我爸拿出一个穿着洋装的娃娃给我,说是小健奶奶带来的。我爸说,河南边就没有几个小孩,你们也带着她一起玩,她是捡来的,多可怜啊。这个时候的我,仿佛被玩具娃娃激起了十二分的同情,是啊,捡来的,多可怜啊。第二天,小健又加入了我们,尽管同伴们有点不开心,但是正义感爆棚的我却去哪儿都带着她。现在想想,一个娃娃就收买了我啊,可是毕竟我也是女孩,实在禁不起金发碧眼娃娃的诱惑。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很快都上小学去了,河边少有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我和小健都在镇上上学,于是形影不离,每天一起骑着车上下学,作业也一起做。我也知道了更多的关于小健的身世的事。她说她知道自己是捡来的,黑子爸爸因为捡了她没有娶老婆,她知道黑子爸爸和村里的一个跛脚的大妈相好,本来准备结婚的,因为黑子本来就很穷又捡了她,人家有意见不想嫁了。奶奶和黑子爸爸把她当宝贝一样带大。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我们就长大了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刚过完十二岁生日,小健和我正吃着蛋糕,她奶奶来我家喊走了她。我也跟着去了,看见她家来了几个人,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比我们大好几岁的女孩正在门口等着,一个男人和黑子坐在堂屋里抽烟。看见小健回来了,黑子把手指插进头发使劲挠了挠,跟小健说:“丫头,他们是你亲爸妈,这是你姐姐。”小健看了看那个女人,突然躲在我身后,警惕地看着她。应该是小健姐姐的那个女孩,跑过来拉着小健,对她说:“小健,我是你姐姐。”
那个下午,两家人坐着谈了很久。黑子不想把小健还回去,这是他辛苦带大的女儿,家里条件再不好,也没有少了小健什么,别的孩子有的她都有,别的孩子没有的他也去买了给她。抛弃她的是你们,想要回去不可能。小健的亲生母亲哭着说当时因为二胎抓得紧,家里条件也不好不敢留,才把她丢掉的。现在她爸有钱了,想让她回去。小健的亲生爸爸一直坐着抽烟很少说话,就是不住的看着开裂的门窗。小健一直没有说话,和我在里屋做作业,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偷偷跟我说:“我要是不回去,他们也没法把我绑回去。”
他们走的时候小健没有出去送,她的亲生父母说还会再来的,给小健带了些东西,让黑子交给小健。
小健看到那些东西明显很开心,都是她没有见过的玩具,还有布料滑溜溜的好看衣服。黑子大大就在旁边看着小健拆包装,脸上挂着苦涩的笑。
之后的几天,小健像往常一样上学做作业,回到家经常直接往里屋去了,黑子总想和她说什么话的样子,她好像也没看见。我偷偷问她:“小健,你会不会回你亲生爸妈那儿去?”小健转了转眼珠,说:“不回,这才是我家。”我感觉松了一口气,真怕小健就这么走了,去享受所谓的好日子了。我是不愿意她走的。她要是走了,黑子大大和她奶奶就要活不了了。
半年后我们小升初了,小健却没有和我一起继续在镇上上初中,回到了她亲生爸妈在的地方上。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小健已经收拾好了衣服,在等她亲生爸妈接她了。黑子还没下班,她奶奶在厨房一遍又一遍地烧火,锅里的水早就滚了。谁都没有说话,我和小健就坐在屋里看电视,我还记得那天放的电视是一个女孩得了绝症快要死了,她父母正在哭。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和小健坐着等着。我心里是有几分不满的,一部分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还有一部分是心疼黑子大大。小健看起来很平淡,直到门外响起了轿车开门的声音。她去了厨房,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听见她奶奶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小健出来的时候眼睛红彤彤的,但是还是笑着对她亲生父母说:“我爸还没有回来,我要等他回来了再走。”她爸妈欣然应允,把小健的东西拿上车,我和小健继续看电视。
气氛很尴尬,我们认识了六七年了,一起长大,现在她居然要离开这里了,她不要这个家了。我心里突然觉得很气愤,黑子和她奶奶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以这样,而且她奶奶身体不好,这个时候她怎么能走了。而且她那个亲爸妈看起来就很凶,会像黑子这么宠着她吗?就在我心里乱糟糟的时候,小健突然扭过头对我说:“他们很有钱,我走了也会过得很好的,而且我假期还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黑子的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小健走出去了。黑子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水果,平时小健最喜欢吃香蕉了,黑子买了很多,递给小健妈妈。她妈妈一直说,麻烦了,我们家也有水果的。黑子没有看小健,就问着东西收好了没,他一遍一遍看着后备箱那些东西,怕少了什么东西。
小健一直跟在黑子后面想开口说些什么,终于小健哭了。“爸,我要回我亲妈那儿了,我放假还会回来看你和奶奶的。”常年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黑子长得很黑,晚上天暗极了,谁都看不出来他的表情。他就那么大手一挥,说:“好好好,走吧走吧,天晚了回去不安全,路上小心。”小健跟着亲妈走了,黑子和她奶奶站在路口看了好久,我也准备回家了。我对黑子说:“黑子大大,我也回家了,小健回来了你让她来找我玩。”黑子愣愣地看着我,像呓语似的说:“好,她回来我让她去。”
小健奶奶那年刚过70岁,一年前小健的大伯也就是她的大儿子刚去世了。小健大伯一直在生病,我只记得他的肚子涨的很大,每次来给小健带好吃的都会哼哧半天。小健走了,现在家里就剩黑子和她了,多么冷清啊。那天晚上,我也哭了,我回去告诉我爸小健走了,我爸说小健奶奶这下怎么办哟。
从那以后,我很少看见小健了。我也寄宿,不太回家。每次回来我都会问我爸:小健回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
这个没良心的,骗子,我这么想。每次路过小健家破旧的砖房,我都这么想着。
小健走后的第二年,小健奶奶死了。死之前没有看到小健最后一眼。
我回家的时候小健奶奶已经火化了,我爸说头七那天小健回来了,和她亲爸妈和姐姐一起回来的,小健哭的很伤心。跪在牌位前磕了头,黑子也哭的不行,嘴里一直说小健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拼着一口气等了你好久。想来心碎,那个凶巴巴的老人,临死前心尖上的孙女都没有见到。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问小健了,无情无义的家伙。
2010年的夏天,小健回来了一趟,那时候我正准备去隔壁的小城上高中。我考的很好,小健上了中专。因为她爱慕虚荣离开黑子的事情,我心里不爽极了,她来我家的时候,我让我爸告诉她我不在家。我在楼上看到小健孤零零的走了,我突然觉得我和她之间隔了好远的距离。
我爸说,小健亲爸妈对她挺好的,给她买手机买这买那,而且还算有情有义,还给钱黑子给小健奶奶看病,黑子一个人赚不到什么钱的。
我说,那又怎样,小健不走的话,她奶奶能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一程,你看她现在是MP3、手机什么都有了,她连自己家都不要了,狗还不嫌家贫呢。
我爸叹了口气,跟我说:“黑子有次来买烟跟我说,他妈死之前跟他说小健小小年纪去那地方也没个熟人,不容易,让他一定不能怪小健回亲妈那去。黑子说,我哪会恨啊,她过得好,我也高兴。就是她奶奶走了,家里没人啊,晚上都不想回来。”
2013年的夏天,一晃小健走了六年,小健奶奶死了后的这三年,黑子重新装潢了家里。不用支出小健的用度,显得有了点余钱,家里由破旧的红砖房翻新成了崭新的灰色砖瓦房,门前也从泥地变成了水泥地。我高考完回来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那个泥地夏天老是返潮,我们老是能在上面捉到水塘跳出来的青蛙。有次我被蚂蟥叮在脚上,在那害怕地哭的撕心裂肺,小健就从厨房倒出来一袋盐,蚂蟥就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一久,我就越想她,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我们也不再是朋友了吧。再见肯定很尴尬吧,只是我没想到见面的日子来的这么快。
高考完了在家呆着的那个夏天,有一天突然河南边很热闹。我在楼上看到河对岸的黑子家门口停了两辆车,灯也亮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黑子兴高采烈来我家,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他买了很多饮料、雪糕,还有香蕉,我猜都是给小健的吧,他家又没有别人。
我问他:“黑子大大,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黑子苍老的眉眼下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抱着那些东西说:“我姑娘回来了,不走了。”
“啊?!”这下惊讶的是我了。
后来从邻居和河南边来买东西的人嘴里听说,小健回来了,什么东西都没带,一进门就抱着黑子哭,说再也不走了。黑子也哭。不一会儿,小健亲爸妈来了,带着小健的舅舅姨妈这些亲戚,来要黑子给小健迁户口。他们说他们也养了小健这么些年,是时候让小健认祖归宗了。
黑子为难,确实是,现在他老光棍一个就是个拖油瓶,小健将来谈对象嫁人都妨碍她找好人家。
但是小健不同意迁户口,黑子一把户口本拿出来,小健一把就抢过去撕了。小健对着她亲妈说:“几年前姐就告诉过我,你们把我扔了因为我是个女孩,你们再生一个本来就是为了要个男孩。什么养不起,都是哄鬼的。你们养了我这么些年,我叫了你们几年爸妈了,够了。你们有姐姐,我爸没有孩子,我就是他孩子。你们说的,我跟你们走,你们给钱给我奶奶看病,我知道黑子爸爸没钱,供不起我上初中又给奶奶看病,你们说你们有的是钱,我就跟你们走。我谢谢你们供我上学,现在我奶奶死了,我不能留我爸一个人在这。我快毕业了很快就能工作,我能养得起我爸了。我户口在哪我就是哪家的,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黑子年纪大了,老泪纵横,一直说爸爸没本事让你受苦了。父女抱头痛哭。
小健妈妈走了,临走说,谢谢黑子把小健养的这么好,是个有情义的孩子,她不强求了。
我没有主动去找她,直到小健又恢复了每天来我家买冰棍的习惯,一来二去就见到了。看到小健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我鼻头酸酸的。原来小健奶奶说的她不容易是真的,她从来没想过不要这个家,甚至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迫放弃了一些东西了。她离开的时候还小,却已经成为了大人了。现在她回来了,尽管时隔多年,她还是回到她的家了。
我离家上大学后,小健在家乡工作了,户口自然还在黑子家,她亲妈偶尔来看看她,却再也没有说过要她回去的话。我爸最近给我传了几张照片,正好拍到了小健家。小健家门前郁郁葱葱长了盛开的油菜花,每到休息日黑子都会骑上小摩托去镇上的大菜市场给小健买菜,等小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