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姥爷家盘的石头炕上,趴在床中间的石头窗台上,映着木格窗户上糊的白纸的光线,念着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冬天来了,屋顶全白了,树上也白了……”
我想那个写课文的人一定是在这样的村里住过,见过山村下雪的模样,要不然怎么会写的这么形象。他说柿子挂在树上,像一个个红灯笼,可不是吗。
村里村外柿子树上的柿子在秋天的时候会被摘完,可也搁不住偶尔一两个混在秋天五彩斑斓的柿叶中间没被看见,或者柿树顶梢长的太高实在摇不下来。等冬天来了,树叶落光,才发现皴黑的柿树上还遗留了几颗红果子。要是再赶上下点雪,白色树枝中间夹杂一点红,还真像一盏盏的红灯笼。
冬天的北方是孤寂寒冷的,山坡上那点松柏的苍翠不足以点缀光秃秃的高山和大树,所有掉光叶子的树枝都指向天空,有种孤峭的冰凉。
当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下来的时候,瞬间感觉不一样,孤寂的风景变得生动起来。
透过飞舞的雪花,望见天地间苍苍茫茫,远处的高山大树仿佛也随着雪花的舞动也变得有了生机。雪越积越多,树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啪嗒”一声,一块积雪从树枝上掉落,与漫天飞雪一起,覆盖了山坡路面上的灰土和泥泞。
不管雪下多大,北方不像南方,行人行走雪中从不用打伞,就让飞雪劈头盖脸落下来,似乎下的不是雪,是棉絮。顶风冒雪,走到屋门口,跺跺脚,拍拍棉袄上的雪,一句“这雪下的可真大”是对大雪的最好赞美。
清晨上学路上,雪地上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大脚印。踏上还没被他人行走的积雪路面,对孩子是一件兴奋的事儿。一脚踩下去,松松软软,鞋子落进一个深坑,拔出来再踩另一只脚。
我和小伙伴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一下雪天最美的音符,满心欢喜地走进教室。
迫不及待地等着放学,就像被放出圈门的小羊羔,撒欢儿地跑在被踩得瓷实的路面,滑着冰,踩着雪,打打闹闹一起回家。
遇到下坡路面,胆大的孩子,加速助跑,站着滑溜很远。像我这种身体的敏捷度和平衡感不是太好,不敢尝试站着“滑冰”的人,只能蹲在地上,让小伙伴推着后背,或者拉着双手前进。
一群小孩儿,你拉我拽,嘻嘻哈哈。三里地的上学路不再漫长。
进了村子,才发现棉鞋湿透,可是背上却有股潮湿的热气从脖颈处往外冒,额头上也有热汗冒出。一旦不动停下来,穿着棉袄的后背仿佛在冰窖里,衣服冷的不敢挨身儿。
我斜挎着书包,叮铃咣当跑进家门。姥姥说“走路不看路,鞋又湿了不是,脱下来到火盆那儿烤烤。”
屋里取暖的火盆已经烧好,这是姥爷的工作。姥爷先把一个废弃的瓷盆放在院子里,把木柴夹在盆上点着火,最好是大块的粗木柴,直到盆里的大火把木柴烧的不冒烟了,姥爷会用一把铁锹端着盆底放进屋里。
姥爷烧的火盆最好,舅舅和阿姨烧的火盆木柴总是冒烟,呛得烤火的人流眼泪,得避着柴火冒烟的方向跑。
有时候姥爷会在火盆底下埋两三个红薯,用烧红的木炭埋起来,等火盆里的木炭都烧成了白色的灰烬,姥爷会用一根木棍拨拉两下,红炭火又会出来,屋里每人一个小板凳围着火盆烤火聊天,吃烤红薯。
多少年后,我一直都会想起冬天的这个画面,屋外白雪皑皑,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屋内炭火温暖,映红了脸膛,拨弄着炭火,聊着闲话。火熄了,也该去睡觉了。
那时的村庄,冬日的皑皑白雪上留着儿时的快乐,通红的炭火点亮了儿时冬日最温暖的回忆。还有喜气洋洋的娶亲,那种热闹喜庆的红色,点缀了整个冬日的萧瑟。
北方农村喜欢在农闲的冬日娶亲。一来时间宽裕,家里地里都不忙。二来需要准备很多酒肉招待媳妇娘家人的娶亲盛宴,在没有冰箱的清贫年代,滴水成冰的冬天对蔬菜酒肉有极佳的保鲜效果。
我最喜欢看男方迎接新娘子进门的场景,红色的鞭炮在白色的雪地上炸响,一身大红棉袄棉裤的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出现,由男方本家的婶婶或者嫂嫂搀扶着走进院门。
我挤在人群里,盯着一身红衣的新娘子,跟着人群移动,特别渴望能看一眼红盖头下的新娘子。一阵寒风吹过,红盖头的四个角被吹得飘动起来,但是总能稳稳地落下,红盖头从来没有掉落过。
现在想来,那时候想看新娘子的面貌,无关美丑,只是好奇。她蒙着红盖头被人搀扶着,走进这个村子,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相,就像有股魔力,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虽然知道从今以后,每天都能见到,但是新娘子这一刻,却是她在这个村庄过一生的神秘开头。
村头喊,村尾就能听见的小山村。无论迎接新娘,还是出嫁闺女,年龄正当的姑娘披一次红装就是小村的一次盛典。
我混在人群里,躲在新房的门帘后,伺机瞅一眼走进新房,掀掉盖头的新娘子,窃喜与满足就那样在心底流淌。
我怀着满心的好奇,看着村里和舅舅同辈的年轻人,将新娘子从外村迎进来。也看见和阿姨同龄的姑娘,从头到脚一身红,被外村的人带走。
她们在婆家生儿育女,辛勤劳作。她们带着女婿孩子,回娘家帮忙干活。我九岁离开时,我记得她们最美的样子。我三十岁回去时,她们已不再是年轻的姑娘。昔日温暖热闹的村庄也已变得凋敝没落。
她们跟我打招呼,我看着他们已经老去的样子,有种莫名的感伤。我还记得皑皑白雪中红艳艳的鞭炮屑,可是在白雪中走过的人,一身红裳在时间流逝中慢慢褪色。我们都在时光中慢慢老去,所有的鲜亮都留给了记忆。
我的村庄也老了,老得我只能在回忆里才能望见它曾经的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