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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我妈打扫房间。帮她打下手的我,看到了她和我爸年轻时的照片。看着已略有谢顶又挺着肚腩的爸爸,再对照相片中的英俊小帅哥,实在无法将两人合二为一。我妈的照片与她本人差别更大,照片上面的她清瘦身材,大长辫子,鲜红色毛衣,充满笑意的脸上眼睛炯炯有神,很是漂亮。他们年轻时的模样不输给现在的当红明星。
我很佩服他们那一代的人爱情,车马很慢,但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一
提起他们的爱情,平时话不多的阿爸打开了话匣子……
20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已有好几年。东欧还未剧变,苏联也还未解体。在党中央的正确指导下,家庭联产承包制率先发起的英雄们,给落后的农村土地制度带来了变革,解放了生产力。春风渐渐在农村的大地上吹出越来越多鲜艳的花,家家户户开始养起了牛、猪、羊。
我们家那时有两头耕牛、几头猪,还有牛羊。这是以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爹想起这些,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共产党好啊!
我那年二十岁,因读书较晚又留级,才初中三年级。我想考师专,将来做老师。别看不起师专,当年这是很火的专业,学费全免还包分配。我想为祖国培养下一代,将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有意义的部分传授下去,对于相亲我的内心很是抵制。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因二哥身材矮小自身条件差接连几次相亲失败,爹就把相亲的事安排在我的头上。他说上学也不耽误娶媳妇啊?卢集中学几年也没考上一个师专了,就你比别人厉害啊?趁着现在谁也不知你深浅,好娶媳妇。再过几年,万一考学又失败,你上哪找媳妇?我娘也站在他那边,以赌气不吃饭逼着我去相亲。
那时,我在学校有一个关系较好的女同学叫王巧云,她给我写过纸条。她家庭条件比我好多了,兄弟姊妹不多又是老幺很得父母疼爱。若说那时一点不喜欢她是假的,但我一身清贫,岂敢耽误两袖佳人,于是装傻。想着也许相亲,就能摆脱那种想得又得不到的心情了。
媒人是潘大寨的潘九,是新中国前出生的人。他是猪贩子,特殊时期做小生意被打时,我爹帮过他。他见我家兄弟多,他堂弟媳妇是我们村万涛的表姐。按照这个续辈分,即便他大我二十多岁,我也只是喊他九哥。他给二哥介绍过几个相亲对象都没成,后来听说要给我介绍,就把他表侄女也就是遐龄介绍给我。按照这个论,她还低我一个辈分。不过我们农村只要关系不在五服之内,不同姓氏,也不太讲究这些。农村论辈分,先从直接亲戚论,再从间接人论。因和遐龄在一起,我喊了多年的九哥,得改口喊九叔。但他对我爹很恭敬,升了辈分后,尽量不称呼,实在不得已,就称呼老哥。
记得遐龄父母当时还不想她说亲事。那年她弟弟8岁、妹妹3岁,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是遐龄操持,她既当大姐姐,又当家里的顶梁柱。蒋郢子是一个大村庄,比我们的卢家庄大了好几倍。这是富裕之村,而我们卢家庄却是穷困之村。蒋郢子每人能分配土地2.7亩,而卢家庄每人才只1.4亩土地,接近我们的两倍。他们人口众多,周围村庄也不敢欺负。卢家庄总共六七十户人家,那是经常被周围村庄打压的对象。
九叔劝她父母:“姐,姐夫。遐龄今年都十八岁了。哪家的姑娘到了十八岁还没有婆家。再说,也可以先定亲过几年再嫁。不然成了老姑娘,可不好找婆家了啊。”
“老九,他们卢家庄挺穷的。他又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遐龄嫁过去,不会受穷受气吧?”
“他是读书人。读书人多有前途啊。你们眼光要放长远点,他哪天考学成功,那就是吃公粮的人。遐龄嫁过去,只会享福不会受气的。”
“好吧。那就让孩子们先见见谈谈。”
我穿着新做的中山装、布鞋,跟随九叔到蒋郢子。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朝我看跟着我走,经过好几个宅基地,才进了壕沟围成的椭圆形岛,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进岛上。我觉得很神奇,第一次在村子里见到这样的结构,惊叹蒋郢子不愧是韩桥镇第一大村庄。
我们一群人来到她家,鸡鸭鹅都吓得乱飞。她爹正在屋后的猪圈里喂猪,发出喽喽喽的声音呼唤几头猪来吃食,回头见到我们很是吃惊,仿佛不记得相亲的事情。
“万疆,这是你蒋叔。”九叔热情地介绍,待我弯腰低头喊蒋叔好后,他才补充道:“姐夫,这是卢家庄卢兴强的三儿子卢万疆。读书人。还一表人才吧?”
在屋外墙角正在喂猪的她爹,像是才想起来之前答应相亲的事情,仔细打量了我一会。见我不自在的样子,他才吩咐一个还穿开裆裤的毛孩子(也就是她弟弟)去村里找她。
这是我第一次见遐龄,感觉上辈子就见过似的,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很漂亮,只是很清瘦,扎着两条辫子,牙齿洁白,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从远处缓缓走来。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比我们班的班花巧云还漂亮,黝黑的脸庞丝毫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毕竟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已不记得她具体的穿着,但感觉像是白色。她弟弟像个小猴子一样在前面骑着竹竿带路。
她以为我们是来买猪的,上来就对九叔埋怨,说上次卖给他的猪价格低了,这次需要补点差价。她对九叔伶牙俐齿得很,回头见我却是笑着低了一下头。我也低头,回应她。当知道我是来和她相亲的后,她脸瞬间羞得通红,忙把小姨放在地上让她自己走,摸摸辫子扭捏着衣角不知所措。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
九叔让我们到屋子后面的壕沟旁走走,聊一聊。我告诉她,我叫卢万疆,二十岁,目前还在读书。她说她叫蒋遐龄,十八岁,没上过学,但认识几个字。当她知道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小声嘀咕道,“表叔没说这么细。你家兄弟姐妹很多,我脾气不好,恐怕处不好那么复杂的关系。”
她的这句话就代表了相亲失败,这也是二哥失败的原因之一。这么复杂的妯娌关系,一般姑娘是不愿意介入的。我没有了欲求,心里就不紧张了。那条壕沟三四米宽,水很深,绿得发浓;沟旁有柳树、桃树、椿树、荆棘树……我一时沉浸在景色里面。
“那我走了?”她见我沉默不语,转身准备走。
“这才几分钟,别这么快走,不然我很丢人的。你们像是住在岛上,我看附近也有桃树。这地方很美,不亚于桃花岛。”我急忙道。
“你不是没话和我说吗?蒋郢子里面是圆形壕沟,大家围着这个壕沟居住。壕沟围成的地方确实像岛屿,这上面也有三四十户人家。你们那呢?”
“我们卢家庄是南北两个蛇形壕沟。我家住在南边蛇形壕沟旁。”
“哦。”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说话,场面一时尴尬。“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笑了笑不说话。
我想到了很多诗句,随口吟诵了起来。记得有首苏轼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因为我是兄弟姐妹中唯一爱好读书的人,哥哥姐姐很是照顾我,农活更是轮不上我做。两个姐姐在农忙的时候,更是会抽时间带着姐姐来家干活。所以我以前有点四肢不勤,但我想我能照顾好你,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先定亲吧。”
她捋下额前的头发,还是傻笑着不说话,见我的眼神一个劲地迫使她答复,慢悠悠低头道:“你太会说了。我不知道说啥。”
“那你是同意了?”
“我不知道。”
当我们一前一后回到人群,小孩子们嚷嚷着吃喜糖,她爹驱赶了人群。九叔让我到村口等他。在忐忑的等待中,九叔回来了,他说遐龄对我不反感,同意了定亲。
她家想要她多待两年照顾家里,我也想好好读书。我们只是定亲,结婚的具体日子没定。但我心境发生了变化,觉得有个女人需要自己照顾。我心疼她的不容易,一个人要干那么多的活。农忙的时候,听说他爹胳膊骨折需要休息,我就过去帮她。
除了读书,我很多农活、家务活都没做过。我到她家,好像她还需要多做一份饭,给她添麻烦。她家的牛不太听话,我喂的草不吃,还很反感我的样子。她说牛有点挑食,干草里面要加点青草,它才乐意吃。她家的猪也不听我话,捉弄我。她说,猪圈脏了,它嫌弃环境不好,打扫一下猪圈就好了。
她家的土地真多,五口之家,二十多亩地。她去世的妹妹也分配了土地,虽然人走了,但地没收走。那个年代,农业不现代化,全部是人工干活。累,是真累。我理解了老人常说的,“再重的笔也没有锄头重。”
我累得够呛,坐在地头上看着干活的她,摇摇手。她没逼我干活,只是让我休息。哥哥姐姐见我回家倒头就睡,知道我的辛苦。他们也主动到蒋郢子帮忙。他们村里都夸遐龄找到了好婆家,兄弟姐妹们和睦。
第一次中专考试,我差了一分,这让我伤心得谁也不见。我天天憋在家里,也觉得没脸见人。他们也都不敢和我说话。她托人邀我到集上,对我说:“你想继续考试,我就等你;你若不想读书了,我就陪你。别想那么多。”
我当时很感动,心底发誓一定好好待她。我本能地想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双手背后躲开了。农村风言风语很厉害,男女要懂得避讳,即便是已经定亲过的人。
“对不起。我……请别误会。”我弯腰低头向她道歉。
“没关系。”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婚事因为一点误会提前了。她煮熟了十多个鸡蛋,用毛巾包裹着,趁着赶集想带给我吃。班里的同学和她开玩笑,她误会我和王巧云有什么。天地良心,我和王巧云本来就没有什么,那一点点情愫早没有了。我心里都是她。她和我赌气,也不听我解释。在冷静的几天里,我茶饭不思,意识到余生不能没有她。我想尽快和她成亲。
还没来得及托媒人九叔提具体的结婚日期,就听说她和一个男的在韩桥镇上逛街。五公里的路程,我一口气跑到。那个镇子不大,就一个L型街道,很容易找到。谁知道那男人是她亲小舅啊。她娘因为腿有点问题,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备受宠爱。她外婆想找男丁少的,公婆事情不多的,找来找去,在隔壁县发现了她爹这个宝藏。她爹父母去世得早,没人太关注他的婚事,一晃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光棍。这门亲事很快定下来了。
我之前听她说过她外公外婆以及舅舅们都在隔壁县,却没见过。她小舅打趣我们:“卢万疆还是个醋坛子吗?”
“小舅今天到我家做客,听说韩桥镇的布料非常好,就想给我娘买点。我带他来了。”
我们一起在镇上遇到了一家新开的照相馆,老板说有优惠活动,五折价格。我想和她合照,她怎么也不同意。我们只得各自照了一张照片。
二
妈妈沉浸在阿爸的讲述里,她眯着眼睛微笑着,仿佛回到了过去……
我爹三代单传,娘身体不好,腿有点残疾。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幸亏城里的有个医生在我们村学习做农活。那人听说娘难产,就放下锄头回村帮忙,我才顺利出生。记忆是从眼泪开始的,不知道具体的年龄,但我看到了爹娘的眼泪。在我之后的四个孩子,依次都走了。老二是男孩,他走的时候我没记忆。老三、老四都是女孩。我记得的那一幕是老三走,娘抱着她哭,然后我就开始有了记忆。
老四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七岁了。我天天抱着她,哄她,逗她。她都会走路了,也会喊姐姐,可是两岁的时候病死了。她是一点点病死的,这可挖我的心了。爹娘每天都不开心,饭也不按时做。老四嘴里喊着饿,却吃不下东西。我那时能拜的神仙都拜了,只求他们能救活妹妹。老四去世的前一晚还在问我明早吃什么。我就叙述了一些她喜欢吃的,那些即便给她做出来了,她也吃不下的。可是她听着我的叙述,就是笑,然后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老五出生就死了。爹娘求问村里的一个老人,询问原因。那人说,你们祖上是将军杀伐太重,因是交战双方各安天命,所以这一代留不住子女他们只是来索取你们的眼泪;你家大丫头命硬是佛菩萨下凡,她能活得好好的。他给的方法是,再有子女出生,亲娘要咬掉小孩一点手指,这样他疼想找回残缺的手指就会留在人间,这样就能破解了。
别说这个方法真管用,弟弟(老六)还真存活下来了。娘咬掉弟弟那一点手指,疼得他彻夜哭叫。妹妹过几年也来了。我比弟弟大十岁,比妹妹大十五岁。
我看到了太多爹娘的眼泪,也曾因娘的腿不好受到很多同龄伙伴的嘲笑。苦难,让我变得越发坚强。我起早贪黑地帮爹娘干活,弟弟妹妹几乎都是我带着的。村里人都说我长得好看,但我却觉得自己很普通。有的伙伴十六岁就嫁人了。也有很多人到我家提亲,可我家弟弟妹妹太过年幼,再加上娘腿脚不好,就不想那么早出嫁。
九叔那天带着一个少年到我家,他面相斯文很白净不像是庄稼人,一身中山装。我以为是他们是来我家收购猪的呢。谁知我说了很多,九叔只是嘿嘿笑,那少年也只是盯着我。听到是来和我相亲的,可把我吓一跳。我中午吃完饭,脸没洗,头发也乱,又刚爬上枣树打枣子。
在壕沟旁边,他呆头呆脑地一会看看水,一会又看看周围的树,再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过了许久,他才开始说人话。他说他有爷爷、奶奶、爹娘照顾,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从小带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因为不爱看书也没他得到的疼爱多。我没见过爷爷、奶奶,自己是长姐,也都是我照顾别人。我觉得他好像是炫耀,对他就没好感。谁知道他主动和我表白,我当时脑子蒙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婚事。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彩礼也更是简单,四百斤麦子、两只鸡、六十块钱。我们的婚房是一间与厨房连在一起的偏房茅草屋,与公婆住在一起。他已经成亲的两个哥哥的家也在我们旁边;两个弟弟在三间正茅草屋的西侧。
家里人口多,住在一起难免会产生口角。我脾气不好,与万疆难免会发生争吵,气头上也会骂娘。有次就被公婆听到了,他们当着很多人的面逼着万疆教训我,尤其是婆婆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胸脯,“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啊。老三啊,你从小我们几乎什么活都不让你做,甚至让你弟弟干活都不让你,觉得你从小身子弱。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媳妇指着你的鼻子骂我,你都不带教训的。难道这就是我疼你宠你的报应吗?”
万疆动手打了我一巴掌,可把我气得够呛,我爹娘都没打过我。我挺着几个月的孕肚,趁着夜色走回了家。六七里路,需要经过好几个村庄,我边走边哭。他在身后跟着我,喊我,我也不理他。
可走到蒋郢子村口,我不敢走了。爹娘大了,弟弟妹妹也小。如果知道女儿大着肚子连夜哭着回来,该多担心、难过。
我坐在村口的水沟旁,万疆坐在我旁边陪着我说话。我想另找宅基地单独居住,不和他们挤在一块,房子不需要多大。
“万疆,我和你不一样的生长环境。我是家里老大,从小操持家务一言堂惯了,脾气也不好,与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很难合得来。我们实在不行,找个空地搭个茅草庵都行。再苦再累,我也想有个单独的家。”
“好。我想想办法。”
在儿子山海出生前,我和万疆又在卢家庄的北面新建了两间茅草屋。北侧是六叔家的瓦房以他爷爷的公屋,正南侧是五叔家,西南侧是四叔家,正西侧是三叔家。至于西北侧,就不是万疆这个门头的人了。那户住着一对兄弟,两个人娶了一个傻媳妇。
我很喜欢我的新房子,虽然盖得匆忙地基不稳,刮风下雨有点摇晃,但毕竟是我和万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婚姻,酸甜苦辣都有。有好几次争吵,我想过离开万疆。自我嫁过来,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从婆婆的手中完美地接过照顾他的一切。油瓶倒了,我都舍不得让他扶起来。
我的性格可能有一点怪,因我自幼没得过很多人的疼爱,所以觉得他得到过很多人的疼爱是吸引我的一个条件。我想让他永远得到很多爱的生活下去。可我毕竟不是神,怀山海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家里的活,爹娘那里的活,还有妹妹一直跟着我,她才四五岁离不开人。我那段时间头发掉的厉害。他中专考试又失利了,沉默着不想说话。我虽然懂他,理解他,但我也累啊。我觉得身上有很重的山,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总是没来由地想和他吵架。他是有很多不好,但脾气是真的好,这也是陪我度过那段难熬时间的一道光吧。
山海的出生,让我大病一场,也没有奶水。我总是想哭,从早到晚地想哭,后来起不来床。卢家庄周围的郎中请了个遍,都看不出所以然。我觉得我要死了。这种念头,我越想摆脱,它越紧紧地抓紧我。我总是能梦到老四,她还是两三岁大小,对我说,“姐姐,我们明天吃什么?姐姐,我想吃豆饼了。”
万疆那时懂事了一些,终于不再把自己当读书人,开始放下架子做农活。他也敢出去见同学了,也不怕人家打趣他怎么还没考上师专的问题。为了给我治病,公婆分给我们的猪牛羊都卖了。我放心不下万疆,更放心不下我的山海,他才几个月大,如果我走了,他怎么办。只要清醒的时候,我就哭。
爹娘都来看我了。瘸着腿的娘除了哭,没任何办法。老实巴交的爹则陪着他们商量我的后事。棺木都已经备下拉在茅草屋的前面。郎中说,快则三日,短则七日。
我拉着弟弟的手劝他要懂事听话,又劝小妹不要到河边玩水,也跟爹娘道别了。我对爹娘说,我去照顾爷爷奶奶还有那边的弟弟妹妹了。
夜里,我看到一对中年男女,他们就在茅草屋外面蹲着。他们见我注意到,就咧着嘴对我笑,眼神里都是疼爱。我虽没见过爷爷奶奶,但我知道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我知道我要走了,心里不舍。我蹲在地上哭,他们见我哭,就站起来到我身边叹气也不催我走。忽然,我听到儿子山海哭闹,就醒了。万疆抱着他,怎么哄也哄不好。我伸手拍他给他唱歌哄他睡觉。
他睡着后,我捂着嘴忍不住流眼泪。我挣开万疆的安慰,挣扎着爬起来,给他磕头,求他念在夫妻一场,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
“你死了,我不会再娶的。等把他抚养长大,我就去陪你。”
他胆子小,他奶奶走的头一个月,他甚至不敢走夜路,更不敢接触他奶奶生前的东西。家里的老鼠,他也害怕,以前都是我来捉,他忌讳任何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东西。而我是随时要死的人,他还愿意和我睡在一起,没日没夜地照顾我。他的家人都不敢想象他竟然可以这样做。
我知道他待我是真好,可他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照顾。我劝他不必这样,只求他能给山海一碗饭吃就行,不用待他多好,只要让他平安长大就行。
他哭得像个孩子。有好几次他醒来唤我的名字,只要我不及时回答,他就哆嗦着伸出手在我的鼻子跟前。
可能我有很多不舍吧。我一直撑到了第六天。那天,有个到各个村子磨剪刀的师傅来到卢家庄。那人对我婆婆说他们村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吃个土方子就能治好。婆婆告诉万疆,让他试一试。万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跟着他连夜到他所在的村子询问。他拿到土方子,就连夜去抓药。大的中药店,县城才会有。他几乎走了一夜的路,天亮前才到家。
我们也不管这药能不能治疗我的病,吃了后,只觉得发汗。我就一天三顿地吃这种药,屋子里都是中药味。不知不觉又过了好几天。村里人见我没在七天内死去,都来我们家和我说话。他爷爷也就是山海曾祖父,那是清朝光绪年间出生的人,九十多了。他说,“小蒋命大,必有后福。”
三
阿爸意犹未尽,阿妈刚一停顿,他就又讲起来……
我这辈子虽在贫寒的家庭长大,前二十多年却没吃过苦,后来看着穿着寒酸为了一点柴米油盐犯愁的媳妇,还有哇哇待哺的孩子,我觉得没有什么苦我吃不了。
我去东北挖过煤矿,有的人下去就回不来了。我也曾差点出事。兜兜转转来到大连,我卖过鱼、卖过蔬菜、烧过锅炉房,机缘巧合下知道收破烂能赚钱。我毫不犹豫地去走街串巷收破烂,前些年一天能从北石道街转到星海广场,再从那里经过火车站到白云山再回北石道街,算小半个城市。
我的同学有的已经是处级干部了,王巧云也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我几十年来,尽我所能照顾好老婆孩子,也是一种成功。
遐龄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那点可怜的自尊面子不重要,老婆孩子吃饱饭才最重要。我这辈子就想着好好照顾老婆孩子。等孩子大了不需要我了,我就和遐龄好好过二人世界。
我这一辈子也有缺失,我常年在外务工与儿子相处的时间不多,与爹娘相处的时间更少。我和遐龄每一次回去,都觉得爹娘老了。她很珍惜在家的几天,不仅去蒋郢子陪她父母,也知道做些好吃的给我爹娘。
我娘八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脸色蜡黄,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爹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回去。我们七个子女眼看娘那样,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爹让我们给娘瞧病,县医院查出是结肠癌,而且娘年事已高,十有八九下不了手术台,建议保守治疗该吃吃该喝喝。我们七个就把娘接回来,准备给她办后事。
人心是向下的,古人说把自己疼爱子女的心思花一半在自己父母身上,那就是天底下最至纯至孝的人了。我那时每个月给正在上学的山海打钱一千,而给爹娘每年也才只有一千块。山海定期不给我电话,我都会催着遐龄找他。可我一年到头却主动给娘打不了几次电话。我娘快四十岁才生我。我二十多岁就外出务工,头些年还能回家过节,后来为了省点路费,隔个一两年才回家。每一次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当我想起这些,再看着卧床不起一言不发等待我们给她办理后事的老娘,就心如刀绞。
爹也开始陪着娘不吃东西,他说娘胆小、没见识,还有点笨,让她一个人走不放心,自己也快九十了。两个人一块走,你们七个也好给我们发丧,省得从全国各地往家跑两趟,耽误你们的事。
遐龄说,县医院治不了,咱们就去大的医院试试。手术费不管多少钱,你们兄弟姐妹七人,人多力量大,勒紧裤带省一省,钱都能省出来。
她年轻时和我爹娘有隔阂,也产生过口角。没想到在给娘治病的事情上,却比我们七个还坚持。她说,若是生活困顿的年代,那还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可现在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大家齐心协力去救治,哪怕我们让娘在手术台上走,都不能让她就这样等死,不然咱们一辈子都不安心的。
因遐龄的坚持,娘最终被送往大医院治病,手术很顺利。爹在老家的村口等娘回来。她相当于救了我爹娘。兄弟姐妹对她的坚持都感激。
我看着她对我娘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回忆起她当初和娘的争执,就觉得生活虽有波折,但回头看都是幸福。
“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爱屋及乌是什么意思。”遐龄。
她给了我子女,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有来生,我还希望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