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有半个世纪没有看过书了,这两日忽然看到顾长欢的邮件,觉得自己过得甚是茫然,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有许多故事,伴以歌,伴以酒,都是传奇,可传奇都在人前,说出来就变成闲谈,讲一讲就忘了,成为过去式,在心上,蒙两层灰,不思不念不提及。
刚刚还完贷款,她跟我提起徐某人,猛一拍脑门——哦!再回忆,却确想不起如何思他念了千百回,十八岁的时候,以为天长地久,后来知道这不是个成语,它是句诗,后面三个字是有时尽。
都说人是至将死才格外念旧,时时刻刻都在回忆旧事,大概我是过得太沧桑,总想着以前——以前童嘉还在的时候;以前小九还陪着我的时候;以前Jane还能护我周全的时候;以前夏天还需要我照顾的时候;以前对未来还有期望的时候……一万个以前的样子,千万种怀念。
来武夷山玩的人,大多数要么从厦门来要么下一站是厦门,对厦门最深的怀念,一个是十一月份夕阳下波光粼粼让人想跳下去的海,一个是和我一起去海边捡贝壳一起出海腐败的顾长欢。
顾长欢有一段旧事,最不能由人说,尤其是提及与周奇有关的旧事,可她阻止不了别人去回忆,问及旧事里的一些细节,让她很是头疼。
她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甚至连说话都不太擅长,如果把她丢在与世隔绝的荒地,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些。
和程默萧许久不见,因为童嘉瞳的死因,曾与挚友萧怡决裂。所以提到童嘉瞳,整片回忆都是灰色的,顾长欢觉得,一个死去的人还影响着一群活着的人的生活,要么是这个人太有建设,要么是这群人太过碌碌无为。程默萧和沐子希显然不是无作为的人,童嘉瞳的辉煌,确实至今是心城的传奇。程默萧和沐子希在她死去了两年之后,还一直惦记着她。
“知罪夜总会还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常去唱歌?”
顾长欢漫不经心回道:“约摸是有这么一回事。”却在脑海中清晰地过滤出来那一年的事。
高考结束后,周奇想开个车厂,怎么凑资金都差五十万,数目并不小,她哪里敢去找后妈俞锦兰拿,只好打零工凑。周奇又是傲气的不得了的人,她和好友苏钥赞助的他哪里会要?只好托付给苏钥的男朋友杨峰转交,两人关系不错,杨峰家境不算差,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提到她,这样周奇便不会不要。正巧碰上知罪找驻唱,费用不菲,她便去应了几场,次数不多,确是反响不小,九姑娘的名头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后来周奇的母亲韩萍就出现了,还给了她五十万,她二话不说就收了,转头就忘了韩萍的存在,依旧托了杨峰转交,可到底杨峰也不是那种随手就能甩出几十万来的人,周奇一下子就知道了是她,问她她自己含糊不清地糊弄了过去。
顾长欢想,感情的事,但凡涉及到金钱,都会变质,都无法再继续维持最初的纯粹。
因为前前后后的不知来路的七十万,周奇始终怀疑,当她出入夜总会便产生了误会,可这误会还未落实,养父孟易和姐姐孟迁萤的大事就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韩萍死了。
这人生是充满了戏剧性,顾长欢觉得,所有的事都巧合得一塌糊涂。
后来她才得知,戏剧不是戏剧,是人为的喜剧,韩萍的死讯刚从医生的口中传出,周奇的继父杨智然就布下了局来报复孟易。
那是个契机,若没有她的出现,韩萍也会死,她和孟迁萤都不过是跳梁小丑。过了很久很久,顾长欢才醒悟,这场大戏,她不过做了个丑角。
知罪,知罪,改变了她人生的知罪夜总会,曾占据了江浅的半边天。
“小九,你要好好爱护你自己。”
“嗯。”顾长欢颇为不耐地应付了一句,内心十分抗拒,最讨厌这种语重心长的劝慰,好像她自己就没有好好爱护自己一样,全天下没有比自己更爱自己的了,总是有人在她耳边念,就仿佛她过得很凄惨一样。
“你和周奇分开后还和别人在一起过吗?”程默萧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顾长欢的脸瞬间白了一下,她低下头去,淡淡地回了一个“是”,不料程默萧锲而不舍地继续问,“几个?”顾长欢觉得好笑,她看起来是很随便的那种女孩子吗?怎么会有几个呢?她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潦草答道:“一个。”“什么时候的事情呢?”顾长欢有点烦躁,她想破口大骂——关你什么事——临到口却又温和了下去,“大概二十一岁的时候吧,和周奇分手之后,如果按在校历来算,快毕业了。”
“小九,你要好好爱护你自己,人只有才痛起来的时候,才会悔不当初,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你。”程默萧的语气很悲伤,让她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有点忧郁,她也想好好爱护自己,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她从不会后悔当初,就是时光倒流也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因为始终是自己做的决定,该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谁都躲不过。
顾长欢重重地点了个头,“嗯,我知道。”
程默萧这个时候回忆起往事来,说起的是童嘉瞳生前的那些趣事以及她死后发生的那些不堪。
她终于承认萧怡的话,因为童嘉瞳在爱情里挥霍了所有的好运,所以她和她的感情才如此不顺利。
顾长欢说:“人生是不可逆转的,程默萧,已经发生过的事我们再如何地去追忆去后悔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人总要往前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程默萧摸摸她的头,率先从高台上跳下去,他仰头看她,看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了一句话,“生易难,死易悲。”
就如此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可不得不活;就如此死去是一件悲哀的事,可如此奢望着死去。
顾长欢只在一刹那就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活了二十七年,到了这一刻,才忽然觉得,万事皆空。
时隔了许久,我才见到周奇。
童嘉跳楼那年是二零一一,因为高考失利和父母婚姻破裂,连回转余地都不给人,她一转身就一跃而下,决绝得很。所以顾长欢说要远走他乡的时候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周奇这人——薄情寡义是非不分,小九为他出走已是极限,至少我是这样以为。
顾长欢离开的几年,他一个人在夜里醒来,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她过着怎样的生活,遇到什么样的人。
他怕她辛苦,他只会更加痛苦。
却又怕她幸福,忘记他忘记归路。
每每思及她,周奇都感到内心一场巨大的虚无空旷,骨头与骨头之间,脏器与脏器之间都是空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她带着满腔孤勇走南闯北杀出一条血路来,风尘仆仆披星戴月来见他,他对她说:“你过得还不错,为什么要回来?”明明是巨大的欢喜,因为她的归来,却因为倔强,不肯认输的高傲,生生把她逼到了绝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难过最孤独的人,已经没有人能比他生活得更绝望。两个人不在一起的那六年……在她彻底离去之后,周奇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慢慢地、一点一点的从她的日记里,她所走过的地方,她接触过的那些人,还有叶朝晖的嘴里得知,那六年,她并不比他过得好多少。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在最好的年华永失所爱。
如果没有他,她不需以颠沛流离来平复失去。
他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她的欢笑,毁了她的爱情,至死都不愿放过她,如一个噩梦,一次又一次侵袭着她!让她明知道希望,却依旧毫无生路。
可她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还念着他的名字,想着他的未来,即便这未来里,没有她的位置。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会比她更爱他了。
周奇忽然感到走到了绝望的边缘,他宁愿那个决绝高傲的顾长欢在死去的那一刻是恨他的,一如年少背井离家的她的狠戾,会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周奇,祝你多年之后,死于心碎,因为思及我。她的性格那么像高中时候两人一起看的那部小说《妖孽只在夜里哭》的女主角,高傲、决绝、铁骨铮铮地永不原谅。后来他才知道,顾长欢不像陆尘埃,他也不是魏星辰,她用了半生来爱他一个人,可他,还是负了她。
他成婚当日,顾长欢远在异国死于绝症。
当年读《红楼梦》,在结尾处换柱偷香,宝哥哥良辰好景,林妹妹死于心碎,到死都在怨。
许久许久才知道,后来的故事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曹雪芹笔下的林妹妹活泼可爱,至情至性,死的时候一定很难过——难过自己不能陪他一起老。
爱这个字,包含了所有感情,有友,有家,有他。
在周奇而立的这年,他在自己空荡荡的别墅里痛苦得不能自已。
时光若是从此老去,多好。
可终究是不能。
他没有她,可他还有妻子和孩子。
还有一个没有她的家。
就此死去,是解脱,是救赎。
可他不得不,好好活着。
故事与传奇,往往发生在别人身上。
顾长欢说:四野茫茫,有人死在了这片广袤的冰原上,而有人骑着通体漆黑的骏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这就是生活。
这世上大多数人,从来不能顺遂如愿。观其一生,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人生种种,不过是天道愚弄。
如一方棋局,其中棋子如何跳脱得出?
不过偷生,能如此,便也罢了。
在醉生梦死中求欢,于人来人往里孤独。
人生一场。
恰恰是,生不逢时,所遇非良人,而已。
机缘,差了些,活的就更艰难。
这不是迷信,真的是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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