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里小镇的时候,纯子从小院里走出,递给我一个白色的信封。她淡淡地笑着,脸上的笑容和她的名字一样纯澈、干净。
她一直把我送到田畈的尽头,一路上我和她细数着那些往日时光。“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问我B城是什么样子,水汪汪的眼睛里装满了憧憬,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我说着,她羞涩地笑着。
我们相识于盛夏,她住在外婆家。第一次认识她是从堂屋里的那面墙开始,那是一面被奖状贴满的墙,有些都已经泛黄变皱,从一年级开始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一张也不少。我慢慢地观赏着,仿佛看到了一朵深山里的野百合花正寂静地绽放着,她的未来可期。
看到她时,她正从灶房里走出,手里端着一盆盐水花生,我们促膝坐在门槛上吃着花生。她的侧脸被细碎的头发隐约挡着,五官精致,很是好看。一开始我们都不说话,安静地吃着花生,其实彼此心里都有一肚子酝酿好的话想对对方说。
“那面墙都是你的奖状?”我终于开口,话匣子就在无意间打开。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外婆说成绩好了妈妈的病就好起来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是会信以为真,努力成了习惯,也许变优秀了就能感动上帝的吧。”她仰起脸,闭上眼,天空有大片的火烧云,她的梦想正像这火烧云一般燃烧着。
出于好奇,我试探着问:“你妈妈她?”
她低着头,许久之后平静地说:“母亲患有精神抑郁,一直靠吃药维持着,记忆中,母亲从不与人交流,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坐就是整天。”后来,我见过她妈妈,相似的脸庞,精神正常的时候很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守着满架蔷薇花,母亲笑起来和女儿一样好看。爱花的人内心多良善,只是命运不凑巧。如果不是因为患病,她也许也是一个温柔的好母亲。
小院里种满蔷薇,每一朵都娇艳欲滴。养花不易,不花心思它或许永远都是绿藤,可是这蔷薇开得很好,一簇一簇地照亮着纯子母亲无神的双眼。“喜欢花的人会去摘花,然而爱花的人则会去浇水”纯子爱着芬芳,母亲赋予她热爱芬芳的天性。
我弯下腰闻着花香,农家小院的夜晚月色正撩人,暗夜里的那些花朵安静地沉睡着。母亲还在花前坐着不知归家。纯子牵着母亲的手回家,母女俩的背影里藏着无尽的故事。
那个盛夏,夜深睡不着的时候常和纯子聊到凌晨。她说她羡慕B城的彻夜灯火,明亮到让她忘却害怕。我问她害怕什么,她说每夜被噩梦惊醒,都会下意识地看向母亲,母亲正在酣睡她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但是后半夜纯子再也无法入眠。她说,将来一定要带母亲去大城市接受治疗。说完,她安静地望着窗外流着泪,这些年来,她连害怕和孤独都表现得如此安静。
暑假过后,我只身回到B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给我寄花籽和书信,我回她一些书籍和城市的照片。第二年五月底,我收到了她的高中毕业照片,六月即将参加高考的她笑得那么云淡风轻。生活并没有压倒这个女孩,不幸赋予她努力的意义。是的,上帝这次眷顾了她,高考成绩优异,拿到通知书后她立马就告诉我这个喜讯。B城的彻夜灯火在等她到来,这朵山间的野百合终于闻到了城市的气息。她从小到大的梦实现了,她考上了B城某师范大学,此时此刻她未来的梦才刚刚开始。
那天,她告诉我她来了。正值B城的雨季,整座城市都是潮湿的,我赶去火车站接她。她站在雨棚里望着这座被大雨淹没的城市,眼神尽是好奇和茫然。只一眼,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彼此时隔一年再一次相遇。还是那位我在马里镇遇到的姑娘,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她还和从前一样,纯净在骨子里流淌。
大学四年时光已经开始,纯子一边在咖啡店打着零工,一边完成自己的学业。打零工的钱她大部分都寄给了外婆,那些钱是给母亲治病用的。我时常下课后去她的咖啡店等她下班,我们一起去吃烧烤,饮酒谈心。那个夜晚纯子喝了很多多酒,几杯下肚,酒劲上头,她趴在桌子上痛哭。我第一次见到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扯着我内心的那根神经,不断地刺痛。她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痛苦,这一刻终于迸发得彻底。我是个眼窝很浅的人,藏不住眼泪,那一刻自己也哭了。生活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夜,纯子睡得很沉,表情恬淡平静。没有噩梦惊扰的一夜,她抛却了过往的压力,任何事物都化作云烟,丢在了夜空里。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她一起回到了马里镇。门口的蔷薇又迎来了一季花开,纯子的母亲依旧坐在蔷薇花旁,她每天清晨都会给花浇水,然后静坐到夜幕降临。纯子看见母亲,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刻我看到她母亲笑了。她指着那片蔷薇花:“花!花!花开了!”纯子望着母亲的脸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母亲很少表达,我知道她爱我,她知道我是谁,所以,她看见我就会笑。”纯子动情地讲着,那天,我们在纯子母校的操场上回忆着她的母亲。她说思念是一个人的事,却是两个人的内心独白。母亲也有内心独白,她虽失去正常的思想意识,但懂得用微笑表达爱意。
最后一次去马里镇的时候,在我们都毕业的时候。借了辆车,回来接纯子的母亲去B城接受治疗。外婆在村口送我们,老人家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再也不想离开了。在村口的时候,纯子的母亲显得特别激动,她抱着纯子:“宝宝乖,宝宝不哭。”
有人也许会问,她的父亲呢?
纯子没有父亲,她是个孤儿。
“一九九六年,她母亲为情所困,终日抑郁,四处游荡的时候在村口的樟树下捡了这个丫头.....”外婆给我们讲这个尘封多年的故事,纯子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听得泪流满面。
七月的蔷薇,是一首写给过去岁月的诗,七月的纯子,依旧笑容中透着纯澈。
故事写到这儿,已经接近尾声,我想未来会一直持续美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