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我天生就该写东西,不敢说是天赋,但我的确喜欢观察这倒是真的。我不光是喜欢观察,我也喜欢惟妙惟肖地描述。
记得三嫂刚结婚时,她大我一岁,但是她就很稳重。她那时看我就觉得奇怪又不能直言。她结婚了她理应是大人,我当时那样认为。后来有一次她说:“老九把她看到的事儿,学得像笑话人一样。”多年过去了她又说,“原来不是笑话人,她就能那样极致夸张地疯说。”
大约是1995年在表姐家,应该是她婆婆去世不到一百天,她公公就在扭秧歌时,认识了一个老太太,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儿女们当时都很生气,觉得父母原本感情那么好,怎么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呢?咋的也得消停一阶段吧;又说父亲75岁了,怎么能这么大岁数还动了那心思呢?儿女们把这样年纪的恋情,说得很是不堪;把父亲的黄昏恋说成没有正经事儿。老爷子几次相商未果,最后那老爷子领着老太太,召集儿女媳妇姑爷到场,于是上演了一场舌战群儒。
那年我二十六岁,表姐家离我家不远,在五中附近有三间房子。表弟和我一样,他也喜欢观察与描述,最主要当时对这种事还很好奇。我们俩当然没有资格进屋,就站在窗下,也大概是这个季节,窗户开着。他家儿女七个,当然列席就有十四个人。看见炕沿上,一个挨一个坐着。凳子上也坐着人。
当时我和表弟都觉得非常好笑的是,不知谁那么不近人情,老爷子和老太太并没有挨着坐着,而是让他们中间隔着两个人。
辩论没开始时,我从背影观察那老太太,她个子很矮,而且很胖,比其他人坐着就矮了一头。反而老爷子,他原本就大高个,健壮而挺拔。而且,身体很好,75岁了,依然能够隐约看出他年轻时的英俊。老爷子是铁路退休,解放前参加工作,工资待遇很高。这也是他执意要娶后老伴儿的主要原因。他的开场白我还记得,就是毅然决然地说自己有条件,身体和经济上,都具备娶老伴的能力,所以任何人也别想阻止他的决定。老爷子是山东人,说的慢时,他的山东口音我还能猜对,急眼了的时候,根本听不明白。
辩论没有章法又冗长,激烈时剑拔弩张,总是要一触即发的样子,我跟着一次次紧张着,替孤军奋战的老爷子捏一把汗。局面一度僵持,中间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时,气氛却更不透气。也许有人见硬来不行,就画风急转开始打感情牌,几个女儿开始悲悲切切地诉说,回忆着他们的母亲,回忆一些生活的细节,主要是提醒父亲你们曾经的恩爱。
说来老两口最经典的一件事,确实坚持了很多年我是知道的。他们的工资,有计划的每个月存一点,什么时候存够了就去一次山东老家,走亲访友。花没了回来继续存钱,周而复始,一直到老太太去世。这其实想想很是浪漫的,最值得称道的,是两个人懂得生活,懂得享受生活,这应该是离世的老伴一生都欣慰的事吧。
女儿们的哭诉,我觉得那老爷子也该是思绪万千吧,那些儿女一定是泪流满面吧。因为都是后背对着窗户,我便很好奇,此时那老太太如何,这一屋子的哭诉,老太太一定如坐针毡。我刚想进屋看,突然的一幕,我登时呆住了。
隔着两个人的老爷子和老太太,他们背影很稳,此时不是他们在说话,他们脸上啥样不知道,他们的手隔着两人,竟然紧紧地握在一起,在两个人的身后。
屋里的人当然不可能看见。
两只已经布满青筋,满是岁月的痕迹的手,因为胖,显得很饱满,手背都胖乎乎的。老爷子手很大,他把老太太的小手整个攥在掌心里。老太太胳膊短,他们隔着两个人,使拉手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容易完成。他们不能让中间两个人有所觉察,所以努力地撑开胳膊。但是,那两只握着的手,并未满足简单的握,而是不停地摩挲,互相揉搓着。
我当时,忘了别人嘴里的什么老不正经之说,莫名地感动着。这是什么,这是热恋才有的亲昵,恋爱中的男女,无论老少,有一个共性,就是“想”。所有所有,与你有关都想。拉手拥抱,甚至接吻做爱,这才是恋爱的样子。他们此时,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用手彼此支撑,彼此鼓励。看着那两只手艰难相握的画面,我断定,任谁也无法阻断这段感情了。
这时表弟也看见了,他嘴里当时嘟囔一句,完了,整不了了。
这样隐藏在背后的相握,他们此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们半天都没有说话,他们虽然沉默,却用两只手传递给对方无声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走进厨房,隔着玻璃看着炕沿上的人,激愤,恼怒,无奈和伤心,每个人脸上都在表达着内心的崩溃。然而,老爷子和老太太,你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他们非常平静,他们看似毫不相干,面无表情地坐着,坐得很安静,不知是否心潮翻涌。如此白热化的场面,热恋中的两个老人,他们竟然表现出的,是历尽光阴岁月的打磨,难以描摹的冷静与深沉。
爱情怎么会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呢?老年人可能没有年轻人的甜言蜜语,也不可能浪漫,他们爱得克制、珍惜而又深情。他们羞涩隐藏地表达爱意,也同样在爱情来临时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尽管隐忍又不动声色。
这让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我们每年都觉得要失去她。因为感情深厚,父亲总是吓唬母亲,别死啊,好好活着,你要死了我就找后老伴。这样的话像半开着玩笑,我当时和六姐则持两种意见。然而我的父亲突然心脏病去世,母亲后来跟我们学,说父亲那日跟她笑着说:“九是不会反对我找后老伴儿的。”
是的,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