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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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门轰然炸开,一道橙红色的影子闪电般划过,扬起的灰尘像断了线的气球儿,不紧不慢向上升起,闪着金色的光。

那个影子凝固在讲台边儿上——一米九大个儿,穿着橙红色运动衫,双膝弯曲,两手拄在膝盖上。他肩前倾,面朝讲台,大口喘着气儿。

全班同学的视线都向讲台边儿射去。过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搜寻良久。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就像猎豹看到猎物那样。

“痱子——”他说着,擦了擦汗,众人的目光都顺着他声音的去向聚集,“亮仔……丢了!”

班里的喧闹声,又潮水似的袭来。

“谁让你进我们班儿的?”

“这人有病吧!”

……

在他目光的终点,一个身高中等的男生站起来,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出教室谈。

那是阳光温热的中午,我们刚刚结束了高中的新生军训。夏日狂暴的气息已经退去,秋天悲凉的色彩还尚未在天空中点上一笔。

那个身高中等的男生是我,我叫宋飞,绰号痱子。突然闯进我们班的高个儿是我初中的死党——杨旭,因其人瘦高,字之曰:山羊。亮仔是我们的另一个死党,真名儿田亮。

山羊来的时候,我正听歌儿,没注意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然后他就叫我跟我说靓仔丢了,我对他这个说法百思不得其解,丢了?——莫不是揣兜儿里掏钥匙的时候顺带出来没留神儿,掉人堆儿里喽?我站起身,打算一探究竟。

斑驳的树影在人眼眶里乱晃悠,阳光穿过树梢,忽明忽暗。欢闹嬉戏声在耳旁呼啸着来来往往,似乎在宣告着什么伟大的胜利。

我觉得山羊很压抑,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们绕到教学楼后面,他在一棵法国梧桐前盘膝坐下,我背靠着乒乓球案注视着他。

山羊掏出两支“好猫”,递过来一支,我没要——我不抽烟,他该知道的。

于是他自己把一支烟叼在嘴里,另一支别到耳朵上。他也没点烟,却埋头自顾自抽咽起来。这个大家伙熊一样盘在我面前,哭的像个孩子,身体不断颤抖。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任他露出不同于运动场上柔软的那一面。

“到底怎么了?”有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下去,就这么问他。

他抬起了头,抹抹泪。

“我……我怕亮仔回不来了。” 山羊犹豫片刻,摇摇头,才重新正视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镜子吗?”

“镜子……”宋飞眉间挤出个“川”字儿,那是亮仔初中喜欢的女孩儿,我们隔壁班的班花。那时候宋飞不经意间瞥两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蝎尾辫儿。额头明亮整洁,眼睛轻盈灵动。亮仔还遮住宋飞的眼睛:不准看,我要追她!山羊和我就经常拿他的小气打趣儿,他也不辩驳——只咧嘴一笑,露出一行整齐洁白的牙齿。

虽说镜子漂亮,我和山羊从来没有动过跟亮仔抢镜子的心思,山羊驰骋球场,颇有一身好球技,身边妹子那是一抓一大把。我当时专心学业,一点儿不敢沾染“早恋”。后来亮仔追她,直到初中毕业,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只是毕业的时候她神秘地朝着我们笑,他说:我要跟她上一所高中。

我问山羊:是不是因为这个镜子?他点点头。

“镜子跟亮仔说他考不上重点中学,只能上“明德”(一所普通高中),最后却艺考上了咱们学校。”

“这他妈婊子!”宋飞踹了一脚梧桐,脚趾头传来苦涩的疼痛。如果军训时候宋飞没看错,他跟这镜子——白佳婧就在一个班儿。

“亮仔要去明德,他爸早知道他的心思,又为了以后好歹上个大学,花重金让亮仔进了咱学校。”

“那不正好吗?”

“亮仔不知道啊!”

“他以为镜子去了明德?”我算是明白了,亮仔为这事儿闹离家出走,“那你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他又不是没干过这……”

话到嘴边,宋飞突然将感受到了什么危机,屏住气儿,山羊掏出手机,明晃晃的屏幕像他陨石一样砸在宋飞心头上。

这是一则新闻:a市b区三所中学11名中学生同时离奇失踪……

山羊的声音变得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使得宋飞的头脑嗡嗡作响,那声音灌在脑子里:……警方……调查时发现……书包……明德路十字……

空气静止了好一阵儿,我一直劝宋飞冷静,冷静……可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晃动,那是扩大的不能再大的颤抖。他最终还是流泪了,这泪水让我松了一口气,也让我想起我们那个从不惹是生非的亮仔。

我们的友谊建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时候我们在一个班儿大半学期了,一直没什么来往。这天,亮仔突然说要借我的数学作业抄,我没拒绝。下午的时候,亮仔说:飞哥,我请你喝杯热巧克力吧!在那个饮品店里,我们第一次敞开心扉。

亮仔小学毕业那个暑假的一天下午,他玩儿回来,正巧碰到拖着两个行李箱,哭得梨花带雨到一辆黑色奔驰的后面,偷偷目送着慢慢离开。打那儿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妈妈。

亮仔犹豫了半天才决定上了,他回家一进门就碰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在给他爸泡茶。那感觉就好像她是主人,而爸爸是客人。

他爸让他叫这个女人阿姨,他“嗯”了一声,也没叫。他爸没说什么,这个阿姨对亮仔尴尬的笑了笑。

亮仔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想等这个女人走了之后再跟他爸谈些什么——可她没走,他爸把她带进了卧室,这个女人就再没离开。于是亮仔想跟他爸说的话也就一直没说。不止如此,他也就再没跟他爸说过一句话。

就因为那事儿,上初中这些年。亮仔是宋飞和山羊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宋飞和山羊是亮仔的全部。哦,后来,还有镜子。

亮仔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没宋飞学习那么好,也不如山羊球打那么好。他只能靠他爸给他的这些他看着都恶心的钱来维持他所有的所有。他不能拒绝,只能被动的接受,因为他必须有钱。没有钱,他就什么都完啦。

亮仔给山羊和宋飞的钱从来没让他们还,亮仔给镜子买的首饰,帽子,发卡……上面坠满了孤独的泪花,亮仔把自己三分之一的生命割给了镜子。而镜子选择了——

欺骗。


宋飞回到教室,满脑子都是亮仔的事儿。据说,经亮仔的父母确定,那个在明德路十字找到的书包正是属于靓仔的,而其余失踪学生皆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亮仔真的被绑架了吗?会不会给撕票?如果他知道镜子骗她的事,会不会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巴掌,我们这些小孩儿就是案板上的鱿鱼,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等待,隔着永远打不碎的玻璃在远处观望。

整个下午,宋飞过得就像一台机器,浑浑噩噩,循规蹈矩。空有那一幅皮囊在世间行走,随着人流来往,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教室门口的光亮暗淡了一下,白佳婧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杯子放在桌上,乌黑的蝎尾辫儿甩到胸前——宋飞竟不知不觉间看得出神,开始还是紧攥着的拳头,也渐渐松弛下来。

月影悬空,镂在苍茫的夜色之上,微风迎面掠去,一整天的心事重重后,宋飞第一次觉得身体舒张。

“飞哥~”我听到有人故意压着嗓子叫宋飞的名字,便循声望去。

“飞哥儿~”声音再次传来,黑暗中伸出一只手臂,我定睛一看,竟是亮仔,他的出现,叫我的心跳直漏了一拍。

亮仔,你可知道我方才回宿舍的路上还觉得这注定是个不眠夜,属于我和山羊的不眠夜。我们还不知道余下的时光该怎么度过,总是徘徊在自责的泥淖边。

你小子不出现,我们就像犯了毒瘾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我一直以为和女人之间才会这么矫情,现在我们俩大男人倒为你矫情。

我这些话都得憋在肚子里,亮仔曾经跟我说:山羊这人哪儿都好,就是矫情。

他不喜欢矫情,我也不喜欢。可是刚才他叫我飞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差点哭了,不平静了好久才能说出那些平静的话。他也好像是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有些愧疚,低着头。

我的心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意义充斥了,再次对明天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亮仔总是装得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也许这种伪装对他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的世界太小,太易碎。

在我们看来的小小伤口,对亮仔来说可能就是崩解,他需要太多的时间,太多的醉,和梦。

亮仔跟我毫不含糊,他直接就问起白佳婧的事儿,这是他最关心的事儿,但我又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他得到答案,从来不需要语言,只要我一沉默,他就明白了,也就沉默了。

他面露踌躇之色,不肯向前走动一步。我问亮仔:你的书包是怎么回事儿?

他冲我嬉皮笑脸:我故意的,反正他们也没人在乎我到底去哪儿。另外那些失踪的人,跟我一样,没人在乎我们,我们也从不在乎谁。

说罢,他还吹起口哨,旋律悠扬,可我觉得悲怆。

我知道他觉得谁都不在乎他,可他在乎这个世界,在乎几个突然出现在他青春中的人。

亮仔跟我说他没报名,不打算上学了,他爸向来只问他考了多少分儿,从没问过他中午饭吃的什么。

我说:你以后怎么办?他又傻笑:混呗,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呢!

我没再问他。他的答案就像兵临城下的铁骑,步步紧逼。这场谈话中,疑问越多的人越被动,越想死的人越沉默。

没等我伸出手,他就跨出去几步,像怕被我抓住。

我得走了,飞哥,他说。在路灯旁,他又回头,给我留下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他也晓得我看出来这荒唐的笑,一溜烟儿跑开了。

可是亮仔,你一定要走的话,谁又拦得住你呢?

“你别放弃——”这话冷不丁从我喉咙眼儿里冒出来,击碎了沉寂的夜。

那声音在月光下回荡、缭绕,亮仔也许没听见,也许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我都无从得知。我只看到他的手不住地往眼睛上抹——他需要时间来抚平伤口。

说来也巧,第二天班主任调整座位的时候,我和白佳婧分到同一桌,这一天,我在全班男同学滚烫的目光中落座。

白佳婧倒很淡然,对我嫣然一笑——你好,宋飞同学。她当然早就知道我,我没有一直盯着她看——我不想自己心软,我努力说服自己她是个骗子,别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白佳婧跟宋飞搭话儿,宋飞的回答总在三个字儿以内。时间长了,她也就没有在热脸贴着冷屁股——我们这一桌儿,成了全班最冷清的角落。

可是也许联系会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她不理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绕着他转。

他盯着她的长睫毛,水汪汪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樱桃小嘴儿,光滑的脖颈,柔软修长的手指。

甚至在环顾四周,没人看他的时候,宋飞就会偷偷摸摸地瞥一眼她丰满的胸脯,便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傻乐呵半天。那茉莉花一般清香的气味,时时撩拨着他的心弦。青春期的荷尔蒙不断催促着宋飞接近眼前的女孩儿,而我却一直强迫宋飞远离白佳婧。

他就这样每天在欲望和理智的纠纷中,度过了与白佳婧同桌的第一个星期。

浓厚的云层自今天早晨就一直在谋划着什么,看起来必将声势浩大。

那是放周末前的一个下午,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等宋飞合上王朔那本《看上去很美》,低头看表,已经超过放学时间20分钟。

我匆匆收拾起书包,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我手里握着伞向学校外面走,却在大厅门口看到满脸焦急之色的白佳婧——想是她没拿伞。我本能地向她跨出一步,却又摇摇头,撑着伞走下台阶。

事情本该就这么结束,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回头望了一眼白佳婧。我该后悔一辈子这个多余的回望——撑伞的声音已经惊动了这个女孩儿,她于是把目光投过来。

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眼睛——哀伤、忧愁,还有点什么憧憬。她的睫毛有些湿润了,刘海上沾了些露珠,就像失去了翅膀的小雀儿站在角落里,楚楚动人。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确信我爱上了白佳婧,我恨不能冲过去紧紧抱着她。

我在望着白佳婧的时候,她也望着我,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那一刻,仿佛持续了一世纪,我只觉得雨下了很久,我看了她很久,她也看了我很久。

我慢慢走过去,有些紧张,她认真地望着我,我说:白佳婧,一起走吧。她点点头,转身就向前走去。

这是一种被信任的感觉,我立即把伞向她那边举,但还是迟了点,让她淋了雨。她没说什么。

白佳婧走路像猫一样轻盈,那种熟悉的柔软,清新的气息又萦绕在我身旁——镜子,你就是我的茉莉花茶。其实一路上,雨水一直冲刷着我的左膀,我没有跟你说。

那天,宋飞和白佳婧就那么在雨中走,白佳婧的爷爷已经作古,奶奶行动不便,而她又没带伞,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干着急。

她谢了宋飞,在上楼前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要他过一会儿才打开。

两人告别,宋飞继续踏上回家的路,他打开那张纸条:

          宋飞: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搭理我,是因为田亮吧?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脆弱,不喜欢他消耗性的依赖。            这张纸背面是我的qq号。

你真的不曾动心吗?我想。


雨水继续冲刷着路面,我到了小区门口把左膀的袖子拧了拧,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儿。亮仔在楼下等着我,我先看到了他。

亮仔,你怎么来了?他回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终于没有习惯性的对我扬起嘴角。

亮仔,你终于没再笑。这也许不是我最想看的。但至少你没有强作欢颜。我问他这几天你干嘛呢。他语气冷漠:

“网吧。”

我想着这几天他过的日子,一天5桶泡面,没日没夜的打游戏……

“上去坐吧?”我对他说。

“我……”他两次把嘴张开又合上。

你想说些什么呢?

“我要去武汉了,”亮仔声音有些颤抖,“我在武汉有个网友开游戏工作室,我想去学编程,然后跟他一块儿干。”

我以为你想跟我聊聊以前的事,却没想到你竟是来告别的,我应该为你高兴的,你不打算那么混下去了。

“挺棒的啊……山羊知道吗?”

“我给他说了。”

“那……”

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分别,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分开。真觉得恍惚,才短短三年。

“我走了,飞哥。”

“哦……慢点儿啊。”

“嗯。”

亮仔转身离开,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太苍白客套。亮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突然逃离你所熟悉所爱的生活,是你不爱这样的生活了吗?还是说你要拥抱新的生活,如果是这样,我真为你高兴。我多希望你不要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生活里,不要那么脆弱。你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友谊,其实不那么牢固,能陪你到永远的只有心中那份热爱。

我想起白佳婧,心里觉得特别愧疚。我曾经好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染上烟瘾,你说佳婧一闻见烟味儿就恶心。

宋飞家门口挂着两个方盒儿,—— 一蓝一紫,分别贴着拉花儿,拉花儿下面坠着一个信封,写着:宋飞收。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飞哥:                                                            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已经踏上新的征程了,今天是9月5号——你的生日。很抱歉没能陪你一起过生日,没能当面跟你说一句生日快乐。                            可能我们以后很长时间都见不了面,别想我!哈哈,学业顺利!                  还要拜托你件事儿,后天9月7号是佳婧的生日,你帮忙把这个紫盒子送给她,代我祝她生日快乐。                          后悔有期。                                                                                      ×年9月5日                                                亮仔

宋飞拆开盒子,是支黑色的钢笔,上一次和亮仔一起去华润万家的时候,宋飞打听了一下这支钢笔的价格,那让他只能望洋兴叹。我喉头一哽,把那纸盒子放到书包里。

那个洞穴似的夜晚,四周黑压压的一片, 宋飞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宋飞觉得这世界太大,他,山羊,亮仔——他们都在不断的迁徙,不断的失去,因为回忆而思念,因为思念而只得回忆。那曾经共同的天真,就像是成年世界的包袱,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不断的抛弃……抛弃……丢掉了这重重的壳,步履却愈显沉重。

宋飞把电视音量调大,再调大,他怕极了黑暗和寂静,那是一种可以吞噬疲劳的力量。尤其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人生才开始的少年怀旧的时候,生活的不幸,嘈杂抹去了亮仔对那一点渺茫希望的追求。谁也不能摆脱最终嘴角似有若无的耷拉着。

多么可笑,等到我们拥有自由的权利的时候。我们已经丧失了自由的能力。

这是宋飞最安静的一次生日,他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默默地谢绝了所有的祝福和邀请。刚刚喝下的烈酒在他肚里烧灼滚烫,凭着这股昏昏沉沉的醉意,他打开QQ,向他的同桌儿表露了心迹。然后把手机撂在一边,把脑袋蜷在枕头里,任泪水浸透这枕头。

这眼泪是跨越了时光而来的,初二那年早晨当他们同时把目光投向白佳婧的时候,一切都注定了。从此他们再不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秘密。巧在白佳婧静随后就回眸,看到了他们一人还没完全背去的侧脸,她的心中也有了秘密。

而现在白佳婧的背影在好友列表里闪烁的时候,宋飞的泪水又止住了,他的大拇指慢慢想哪个背影靠拢,颤抖,再靠拢。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那是他最怕得到,也梦寐以求的答案。

宋飞发过去一个嘴唇。对方回了一支玫瑰。

可是紧接着又有一句对不起。

怎么了,宋飞问,难道还是不可以吗?

不是!窗口抖动,宋飞松了一口气。

那天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田亮就在后面。

……

秒针依然不知疲倦地奔奔走着。白佳静连发了三个抖窗。

宋飞迷糊不清的意识突然变得清醒无比,他想到了下午见到亮仔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他说要去向远方,可是他离开的背影去那么佝偻,夕阳拉扯着他的影子,只有落寞和孤独。

糟了,过了好一会儿,宋飞才敲下了这两个字。

怎么了?

他跟我说他要走了。亮仔的性格,他要是看到咱们俩……

话没打完宋飞就发了出去。他连忙披上外衣,下楼,向门卫室冲去。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有人吗?

你不看看几点了,有事儿明天再来!门的另一侧穿的来极不耐烦的声音。

求求您!门卫大爷,我很重要的东西丢了,要看一下监控。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门才慢慢的打开。

只给你五分钟,快点吧!门卫大爷向他喊。

宋飞把小区门口的那个监控调到自己放学后不久的时间,亮仔从小区里面出来了,他垂着头,右手揣在兜里,好像紧攥住了什么东西。到门口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步履非常顺畅地向右拐去——那正好是与车站相反的方向。

宋飞突然觉得有一条毒蛇窜过自己的心脏,那冰冷潮湿的皮肤划过他的心。他呆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门卫大爷又一次催他,他才道了谢,匆匆离开。

罪恶感终于扩散到了宋飞的全身,这个感觉从上周就有了。在白佳婧故意转头和他后面的女生说话时,那蝎尾辫儿擦过宋飞的唇边和脸颊。他再不是欲罢不能,而是心有余悸。他觉得那蝎尾辫儿迟早要嫁扎进他的进颈动脉。他的血液会变紫,然后脸色铁青,仰头向后倒下,变成一具干尸。

让宋飞更加在灵魂深处感到战栗的是:他自己竟然无所畏惧,竟然无比满足,竟然觉得只要自己的血液能和白佳婧的血液相交融,那一刻的温暖也是足以让他死而无憾的。他想起亮仔说的一句话:那种明知道充满邪恶,却让自己无比满足的感觉叫做堕落。这感觉,一旦感受过就再也无法摆脱。那罪恶的源头,你接触一次后悔一次,但你下次还要去接近它。亮仔说这番话的时候揣着酒瓶,就像是个流浪的哲学家。那时宋飞还笑他狼狈不堪,而现在宋飞觉得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弄。现在哲学家去流浪了,事情果然如他预言的一样发生着。

但亮仔应该没料到的是山羊的巴掌落在了宋飞脸上。而山羊就像三年前认识宋飞一样,叫他宋飞。于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但他不后悔这样向山羊坦白,他不想揣着满腹的罪恶,独自走向未知的未来。这个傻大个儿,这个软弱的巨人,终于懂得了愤怒,而第一个承受这怒火的人,就是他曾经躺在操场上互相枕着胳膊睡觉的兄弟。

山羊从宋飞家小区右边开始,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找寻,誓要找到亮仔的踪影。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十小时。

二十小时。

……

他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发现了他的住址。

就在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给他开门儿的时候,他失神了,面前这个人就是亮仔吗?蓝衬衫皱巴巴的贴在他肚子上,跨前裤子的扣子扣错了位。他见到山羊没有一点的表情变化,眼皮有气无力的吊着,那嘴角永远扬不起来了。

山羊推开亮仔,他一点也没反抗,就那么任他推。

卧室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儿,裸露着肩膀,背靠着墙抬头抽烟,看到山羊来了她也毫不避讳,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她的头抽烟,那表情和亮仔如出一辙——毫不在乎,玩世不恭。

亮仔看到山羊盯着那女孩儿看。这才发出了漠然的一声笑:要不要?

山羊说,跟我走!

切!亮仔发出唏嘘声,我不走。

山羊两唇紧紧地相抵,语气变得如同哀求,告个别好吗?他声音有些沙哑。

亮仔吐出一大口烟圈。

他让山羊先出去,山羊站在门口,听到了女人的叫声,半个小时后,亮仔一个人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亮仔的电话,他说:走!飞哥,告个别吧。

于是亮仔,山羊,镜子,还有痱子,踏上了告别的旅途,他们坐火车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又几经辗转到了山清水秀的小镇。

也想人坐在山头上,望着那肉妹的绿水苍翠的山之绵延到他们的心底。

痱子说:宋飞其实还爱着白佳婧。

镜子说:白佳婧这辈子都欠田亮的债。

山羊说:老子以后不会哭了。

亮仔说:你们得了吧……

他们决定坐不同的火车,回到不同的地方,从此只作天涯陌路人。

三人一致同意——让他们都爱着的那个女孩儿先走。

可是火车站候车室突然传来一声使在场每个人都终生难忘的惨叫——

候车室的座位挤满了人,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踱着寻找空位置。这时候,一个戴着黑口罩的男子给孕妇让了位儿。她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拄着座位扶手艰难的下坐。这时候孕妇突然听到自己发出来这一辈子最绝望的呼号。她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看到匕首刺中了自己最幸福的希望。热血顺着冰冷的刀刃喷涌而出,孕妇周围的乘客纷纷惊起,四散逃亡。杨旭,白佳婧和宋飞就坐在那拿孕妇后两排的位置。他们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而田亮还已经去超市买酒,还没回来。此时候车室四周又应和似的,同时发出两声尖叫,这使得整个大厅顿时炸了锅儿。

尖叫声,呼救声,求饶声不绝于耳,数千上百号人,竟被三个持刀者吓断了魂。没有一个男人敢于冲上去制服歹徒,他们还有自己的父母,孩子,配偶……这确实也无可厚非。

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在乎什么出入口,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即使是踩在别人身体上,脸上,脖子上,只要能逃命,谁在乎?不知多少身躯佝偻的老人,才出生几个月的婴儿,体格瘦弱的少女都这样死在别人的脚下,而不是在暴徒的刀下。

山羊他们哪顾得上在等亮仔。陈琦青子就拼命往出跑,镜子跑不动了。他们本来就离暴徒不远。眼看着暴徒手持利刃出冲来,再不跑快一点儿就是死!

山羊急哭了,嚎叫一声就率先跑开了。

山羊——宋飞喊着,山羊头也不回。

等等!他用力甩开白佳婧攥着他的那只手,拼命追赶山羊。

啊——宋飞!救我!白佳婧就绝望了,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杀戮还在继续,暴徒即将冲过来了。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三米……

“砰!”酒瓶与地面激烈碰撞的声音传入耳际,人群安静了几分,这歹徒也回头了。

嘿!那是田亮在喊。

王八犊子——他冲暴徒喊到,冲我来……

可是在他把酒瓶砸碎的时候,他身后的另一个暴徒已经冲过来了。

那人把匕首横刺入田亮的肋骨,刺穿他的肺叶。

亮仔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挣扎着望向白佳婧,他狰狞的脸上对她露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微笑——极为难看的微笑。

“王八犊子”来了,亮仔也终于向着他死也要保护的人,倒下。

那歹徒踢一脚还嫌不解气,又是一刀,两刀……

终于有人呼喊着站出来,抄起背包砸向暴徒。

一个人站出来就有两个人,三个人……期间有两位一看就是练家子,目睹这个男孩儿鲜血四溅,他们终于站出来——不到一分钟,三个暴徒就被制服,白佳婧大口喘着气报了警,当然还有120。

夜幕悄悄降临,月光浓得让人窒息。数百上千号人站在医院门口,没一个人玩手机聊天儿。他们个个面色沉重,心有余悸。他们在这里等候着同一个人——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儿站出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刀下,脚下……他们在这里赎罪。

警方通知了家属,亮仔他爸连夜坐飞机赶来,跪在抢救室门口哭个不停。

而此时抢救室内的医生正目光呆滞,双手颤抖。实际上,在救护车赶到时,这个男孩儿已经断了气。

“叮当~”定时发送的短信在次日早晨八点准时发出,白佳婧点开信息——发件人:田亮。

      当你收到这条短信,应该已经到家了吧。放心,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发信息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叨扰了。我想说:其实我早知道你喜欢谁,可是我不甘心。直到那天打雨,他半个肩膀露在雨中为你打伞。我知道我以后连为你打伞也做不到了。                              记得开学那天我没来学校的事儿吗?我那天遇到妈妈了!妈妈开了一家小面包店。做那种我最爱吃的面包,她对我说:孩子,以后妈妈都在这做面包,想妈妈了就来吃面包,陪我聊会儿天,妈妈永远陪在你身边。                以后我们也许再见不到面了,但伤心的时候请打开我送你的音乐盒,那是你最喜欢的《献给爱丽丝》。我想要你记住:我永远支持你!

痱子,山羊和镜子都不约而同的没有碰面,他们已经没有勇气见到彼此背叛过的故人。然他们又各自承载着亮仔的心,继续生活着。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亮仔还有太多的爱没有实现。

对于我来说,忘不了的是那个哲学家坐在山头上,开玩笑似的说:你们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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