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入住第一件事,小桑飞奔到盥洗室。
刘佳看着这个风一般的女子,想起《甲方乙方》里躺在村口窑洞门上盼望人来接的那个大款。
真不夸张,小桑即将享受到泰国的第二次热水澡——时隔五个月啊,在不仅冷而且饱含碱性的自来水冲刷下,头发都快掉秃了,终于盼来了红军,哦不亲人。
刘佳施施然拿出茶客出门之必备——便携飘逸杯,此时一壶极品金丝滇红可救贱命。
看窗外泳池里金发碧眼的帅哥游泳,还有穿着比基尼、身材让人流口水的辣妈们带着可爱得不像话的小朋友,在水里绕着圈地追充气游泳棒。
酒店明明在不能再闹腾的中心地段,结果拐进巷子没两步,顿时清凉翠绿,两旁大片大片的草坪古树和私家宅邸,安静极了。
就像眼前,刘佳慢吞吞低眉闻一闻茶香,脑门弹幕已显示“——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麦兜也会喜欢啊。”
小桑终于擦着头发上的水出来,舒坦得小脸儿光洁红润。
“可惜呀可惜,半夜临时订的房,明天就要搬到另外一家。”刘佳叹息。
“你行吗明天?”小桑顿住,“能找到吗?我看早先预定那间酒店就在附近。”
“没问题,我不行,但出租车司机行啊。”刘佳毫不以为意。她深知自己的能力,人笨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
要么会,要么贵。
回学校的末班车是4点半,居然两人连四十分钟都不放过——她们逛超市去了。
没办法,刘佳是初来兴奋,加上晚饭和明天早餐没着落,得备点儿弹药;小桑是终于进了大城市,哎妈呀,可把酷爱甜品的她乐坏了。
最终从一个街区外的tops出来时,抱满零食的两个人还抱怨,“如果没预定明天那家,就不用搬来搬去,刚才我都没敢多买菜。”
“我倒买了好几个蛋糕,我决定了,回去这两天好好吃。吃完就减肥。“
“……“
“姐姐你要相信我!“
“嗯!……对了,泰国的旅游很热吗?我昨天订酒店时原来那家都满了。“
“对,很热很热。“小桑很肯定,说:”你知道我泰国同事怎么和我说的?现在的泰国只有旺季和更旺季。“
刘佳在7-11的冷饮料机前接好两杯奶茶,到收银台扫了支付宝,递给小桑一杯,接过自己那个购物袋。
还是昨天那种夏天幸福的滋味啊。
她享受地大口吸着,湿热嘈杂的街道马上清凉下来,血液重新回到脑子。
“旺季更旺季……怎么个意思?“话有点儿绕啊。
“她意思是说,“小桑咽下一口奶茶大声回答:“中国游客已经多到没,有,淡,季,啦。”
要换酒店的郁闷,在次日清晨隔壁传来的呻吟和床撞到墙壁的声音中瞬间消散。
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确实一会儿就安静下来。
接着另一个隔壁开始装修打钻。
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酒店条件很好却还有空房——虽然book in上只字未提会有装修噪音。
请酒店代招出租车,去往新地址司康酒店。地图显示附近七八分钟的车程。
酒店门童和气地送她上车,递上一张用泰语写好地址的纸条,再用泰语对司机说了一遍。
司机瘦瘦小小,笑容可掬。刘佳用刚学会的泰语问候和感谢司机,估计对方没听懂,一脸“what“地回头看她,她赶紧摆手,没事没事。
递上纸条给他,他看完点点头,知道,懂。
刘佳很愉快地靠向椅背,开始欣赏这个城市的风景。这里人都很好,看来真像有人说的——你是什么样人就会遇上什么人。
网上那些说绕路什么的,呵呵。
她笑了。
……
二十多分钟过去,车划进司康酒店大门前停住,刘佳一声不吭推门下车。
一个快30岁,穿蓝紫相间民族盛装的男迎宾很愉快地上来问好。他先提上行李,然后礼貌热情地问候刘佳,问她从哪里过来。刘佳回答后,他关切地问,多少钱?
刘佳说打表的,我问一下。
他又问司机,司机指指车里的表,一脸小心赔笑说543泰铢。
迎宾停了一下,转过头为刘佳重复,543泰铢。
刘佳一声不吭付了钱,转头对迎宾笑着说“卡办卡。(泰语:谢谢)。“
这个黝黑皮肤的男子乐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不客气,您永远受欢迎。“然后,他认真地放慢速度,口型夸张地教刘佳说,“卡蹦卡啊。”
卡蹦卡啊。
嗯,她要好好学。
根据之前自己总结出来的,那句“什么人才会遇上什么人嘛“的规律。她现在也只能说,大概是说“谢谢”时发音不够准确,她才会在市中心相隔不远的两个酒店之间,花了到机场一半的车费。
真的吗?
你说呢。
十五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多了。
等小桑两天后终于成功“上岸”,进城相聚,她们就致力于如何买到好的食材,在公寓酒店装备齐全的厨房里做出美食。
用小桑的话,两个人说到第三句时一定会扯上吃的。
所以,最后都是互相鼓励“记得运动,加油!”
有时深夜合上kindle,准备绵绵睡去的刘佳也会问自己,就这样了吗?
逛逛传说中的暹罗商场,再逛逛TOPS和天轨站旁边的大型购物商场?
就这样度过第一次泰国之行吗?
事实就是这样。
回想起那个时段,全国在为去年离世的九世国王哀悼。乡下还不明显,不过走到曼谷中心就发现都身着着黑白灰,他们很爱这位多才多艺又悲悯国人的普密蓬国王。
每天出门前小桑和刘佳都要对着衣服检省有无出格之处。例如在国王去世一周年当天,她们到号称“日本的新宿,台湾的西门町”的暹罗广场一楼观看民众为国王搭起的祭拜纪念堂,有领着小孩儿来磕头的年轻爸爸,也有独自走过去合掌鞠躬的哀伤的女子。还有很多家庭在国王生活照前流连拍照。
旁边是几条大长桌,人们自发坐在那里用把白色鲜花穿成一串一串,或做成可以别在发间胸前的佩花。
国葬一周年的当天,全国放假。购物中心人很多,彼此也很相像——尽管也在购物,吃饭,聊天,但都面容略微肃穆哀婉,衣服绝对一水儿黑色。
这时一对儿年轻、个头高大的男女出现在拥挤的人群中,男的着红T,手挽过女伴的腰,女的看着比男子高,更壮硕些,一身大红色及地纱长裙,在男友扶腰的加持中,一步一个坑地脚踏实地地前行,对两旁柜台左顾右盼。在一片黑白色中,他们耀眼得惊悚。
看着他们完全不自知的泰然,和柜台两边的服务员的表情,走在后面不远的小桑像自己被指指点点一样难受。
“你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看样子应该是在议论前面这俩儿吧?真成,出来不知道看看周围吗?“
“我刚听见她们都在说‘昆金’,就是中国人的意思。”
……
“说真的,我要是泰国人,可能脸色比他们更难看。”刘佳没办法同情两位国人。
“唉,这种人其实还挺多……在芭提雅我就见过有些在公共场合特别丢人的中国人。“
刘佳想起很多年前到伊瓜苏瀑布。
那时国内旅游业还没有把魔爪伸向那么边远的国度,但也开始有比较懂行的沿海和江浙一带的领导们过来“视察“。
参观伊瓜苏瀑布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人居多,队形蜿蜒冗长,大家顺着前行。因为地势使然,最终的观景点可以拍到在巴西这边最好的马蹄形全景,但很窄小,每个轮到的人时都迅速请人帮忙拍一张留影,无论好坏,赶紧闪开让下一位。没人看管,秩序井然。
到刘佳前面的一个来自中国的团队,他们一拥而上互相拍照,看照不好再重按几张。终于都照消停了,好嘛,这几位接着开始原地不动开始叉腰欣赏风景。
总之就是没看够,站着不走。
当时民风淳朴,世界各地的人还没有对中国游客同仇敌忾,大家保持队形和沉默。
刘佳示意一起来的朋友绕过这个景点,直接走。
这时团队里一个人听到他们说话,特别惊喜地刘佳问,唉你也是中国人?
那个时候祖国人民到巴西旅游的真特别少,巴西又说葡萄牙语,会英语也无用武之地。可想见他确实很意外也很高兴想攀谈两句。
刘佳垂着眼低声“嗯”了一下,迅速逃开了。
这要被有些人听到,估计会愤怒骂她不爱国,装假洋鬼子吧。
她当然爱更美好文明的祖国。
如同小桑在泰国时时操心新闻上是不是又有中国游客做出奇怪事情。
她还没怎么在意(或者潜意识不愿意想)时,小桑已经开始紧张地观察旁边的当地人是不是在说中国。
中国,中国人,是小桑的泰语听力里,最敏感的单词。
十六
有的地方,你当时觉得事不顺意,回头再怎么想都觉得绮丽美妙,记忆动人。
有的地方,你在那里就明白没有缘分。
今天刘佳还告诉朋友,不要在网上选择茶壶。挑一把你随时把玩使用的小茶壶,需要自己到场。只要一眼,只要一眼你就知道是不是它,它是不是你的。
地方也一样。
比如说她离开越南前就很清楚地听到心里说,这个地方我是再不会来的。
比如说她想起在曼谷的日子里,好像也听见这个声音。
小桑的存在,使她并没有时间和心思清晰地辨别诸如此类的情绪。健康快乐的人总是不吝于发散能量。
有关司康酒店的种种沟通不畅是那时的日常旋律——刘佳和小桑负责沟通,酒店工作人员负责不畅、和不快,他们认定使用泰语式音调吐字的英文是对方必需的能力。时不时席卷而来的暴雨,和着黑衣的人们,在热哄哄的空气中混着时间过去了。
小桑坚持要送刘佳到机场。Check out结束时,酒店前台问小桑了几句话,就看到小桑脸色难看起来。
刘佳当时没听懂,一直问“她们刚才和你说什么?”
小桑顾左右而言他。
在出租车上,她忍不住追问,说:“她们问我,喜欢中国还是泰国。“
……
你大爷的!
刘佳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桑当时不翻译,很明显。
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没办法写好这篇流水账的原因。越往后,越接近这个国家现在对中国人的真实感受。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
尽管如此,这种问题的挑衅和无礼还是很令人吃惊。他们对中国现代文明的无知很像韩国人,而那种莫名的排斥和优越感又状如越南人,其实他们最不像的就是从二战以来都在崇拜和模仿的日本——心里再看不上,也笑若鲜花,恭敬有礼。
哪怕为了他们自己的体面呢。
但是最美的收获也发生在这个国度。
青春的亮丽和无拘,像闪过的光芒。刘佳在家中看着手机上小桑发来的加油,和她又被大雨泡过膝盖的哭诉,笑得嘴角快挂到耳边。
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无论有意无意,每次出发前总会对未来有模糊的预期。而事实往往不遂人愿,或出乎意外,或更美好喜悦。
《泰囧》中王宝强和徐铮在泰国失去做普通游客的机会,得到人生中囧得荒唐的片段,和重获的圆满。
越囧的境遇,越淬炼幽默细胞。小桑,请继续笑着加油,祖国见。
11/4/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