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村庄

“那个人回来了!”

乌云滚滚,轰鸣的雷声在村子上空炸裂。

“妈呀,那个人进村了!”闪电撕裂云层。

“王老头!快关门吧,他要走到你家门口了!”天空裂成两半。

“张家媳妇,快把孩子抱回家!”雨水倾盆而下。

躲在自家屋檐下张望的村民惶恐不安,那个杀人犯,回来了。

“政府怎么会放他回来?”年长些的村民突然想起。

“难道是逃犯?快些报警!”

“你说张虎,他确实刑满释放了,你们也要包容些嘛。”电话那头警察答道。

“完了。”村民只听懂了一个意思,杀人犯撵不走了。

村民可不管什么刑满释放,杀人偿命,不偿命也该关一辈子,哪有放回来的道理。

家家如丧考批,漆黑的雨夜伴随着无边的恐惧。

被视为恶魔的张虎,此时也很苦恼,他被雨水淋得像只落汤鸡,行李都打湿了,站在自家的小破院子里欲哭无泪。

“我为什么要挑这个鬼天气回来!”

家里几间土坯房十几年没人住,房顶都穿了,屋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只能在屋檐底下的石磨上坐着,期盼着天亮雨停。


天亮之后,张虎狼狈地离开了村子,村民松了口气。

谁知没高兴多久,他又回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三轮摩托车,拉着满满一车东西。

村民哭丧着脸,看来是准备常住了,怎么办?看好自家孩子呗,谁敢去轰他走。

张虎可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他在小破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修好了屋顶,排干了积水,搭好了床铺,砌好灶台,支起了桌椅,又从镇上找来电工,接好电线点灯,这下勉强能住人了。

折腾了三天,张家老院子飘起了炊烟。

解决了吃住,他再接再厉,一车车拉着砂石、砖头、水泥到后山。

村民莫名其妙。

直到后来山上的乱草堆里起了一座新坟,立了石碑,村里老人才想起,张虎父亲的忌日快到了。

“还算孝顺吧。”

“不过他哪里来的钱?”又是怀疑与不安,一个电话再次打到县上警局。

“在监狱参加劳动也是会发放报酬的。”警察耐心解释。


村里弥漫的恐惧气氛总算是消散了,只是没人敢靠近张家老宅。

不过张虎仍不在意,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要和村民相处下去,这次回来只是为了给父母修坟,然后他就会离开。

这个村子他十六年前就待够了,一代代延续了三百年,剩下什么呢。

老旧的祠堂固执地支撑的传宗接代的执念,哪怕饿死,血脉不能断,一茬一茬的孩子像干瘪的庄稼。

他不明白,这样腐朽的血脉,延续下来有什么意义。

幸好,当年杀死那三个人时,他已经被逐出族谱,斩断了与这村子相连的根。


“宋大妈,看见我家小莲了吗?”中年村妇一脸焦急。

“没呢,好几天被见着了。”

“这……这孩子去哪儿了。”

“你也别着急,孩子姥姥家问过了吗?”

“问了,昨天就打电话问了,还有她舅舅、叔叔,几个姨妈家都问了,小莲没去过啊。”中年村妇急得快哭了。

“那就招呼大伙找找吧。”宋大妈热心动员起邻居,然后是全村的老少,一起帮忙到村前、村后,临近的村子寻人。

可是一无所获,小莲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会是因为和刘家的亲事,就跑去外地了吧。”小莲爸有些怀疑。

“我们去镇上问过了,宋大妈的儿子就在车站,小莲没去过。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小莲妈抹着眼泪,“都说让你跟孩子好好说,你偏不,现在好了。”

小莲爸抽着烟不做声,心里不以为然,女大当嫁不是天经地义吗?刘家的孩子也是勤劳本份的。

最重要的是,刘家那十亩地被征去建高速路,补偿款马上就下来了,小莲嫁过去就是掉进了福窝。

“明天继续找吧。”小莲爸相信她只是赌气,也许躲在哪个同学家,绝对是走不远的。


找了三天仍然没有结果。

“孩子的身份证在不在。”村长突然想到。

“这个……”小莲爸有些不确定,“我回去看看。”

“一起去吧。”一群人到了小莲家,进屋翻箱倒柜半天,也没找到身份证。

“孩子多半是去外地了。”村长叹气。

“不可能啊,强子在车站当保安,根本没看见小莲去过。”

“她要是真想走,办法多的很呢。”

此时小莲妈回忆起,之前为了劝小莲回家结婚,给了她好几百块钱用来买衣服,现在有可能被她当做路费了。

“死丫头,看我不打死她。”小莲爸有些气急败坏,在全村人面前丢脸丢大了。

“哎呦,这下和刘家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这丫头烈性呢,刘家怕是不会要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小莲爸七窍生烟也无可奈何,谁让闺女不争气。

不到半天的功夫,村里已经传开,甚至镇上都已经知道,老刘家和老赵家的亲事黄了,不少人家蠢蠢欲动。


这一切都与张虎无关,他父母的合葬墓已经修整完毕,待忌日那天正式拜祭之后,他就会离开。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回去村里废弃的小学,带着对那个人的思念与悔恨。

“我不后悔杀了他们,从来没有。”他推开破破烂烂的木门。

“你知道吗,在监狱里,他们告诉我,要想减刑,就要诚心悔过,但是我每一次都说不后悔。”他用手拂拭着讲桌上的灰尘。

“原本以为我会被关一辈子,谁知道会有那样的运气,让我能再次回到这里。”他望着黑板之上斑驳的字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这次回来是给父母修坟。”灰尘飘进了眼睛,他使劲揉揉,眼泪控制不住掉落在讲台上。

“我知道你不会在这里的,也不会愿意回来,你哥哥把你带回了家乡……”

“但是……我还是有一点点奢望,会不会在这里看见曾经的影子……”


“死人了,在村东头那口废井。”这个消息在村子里炸开。

最先跑去现场的是赵小莲的爸妈。

“这件花裙子,是我刚刚给小莲买的!”小莲妈看了一眼就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这……”小莲爸语无伦次。

周围人都捂住鼻子,有些人忍不住跑去田坎边吐了。

“大奎你看,这要报警不?”村长强忍着恶臭对小莲爸说道,人已经腐败地不成样子,很难说就是小莲。

“不用了,我家小莲一看就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还是别让孩子受罪了。”小莲爸红着眼睛,语气坚定。

“孩子她爸,你说……不报警……那我的孩子白死了吗?”小莲妈爬起来扯着丈夫的袖子,却被丈夫狠狠瞪住。

“早点让她入土为安不好吗,瞎折腾什么,人都没了!”

村长见小莲爸妈也不愿意报警,就给县上殡仪馆打了电话。

“小莲还小,不能大办,而且现在这个样子,也放不得,送到殡仪馆火化吧。”

小莲爸点点头:“就火化,您路子熟,就请您多操心了,钱我家来出。”

两人商量了下,就把事情定了,到殡仪馆火化,然后葬到县上的公墓。

“就这么烧了,连祖坟都不能进?”小莲妈带着哭腔问道。

“你知道啥,她没成家,又是……横死,不吉利!进不得祖坟的!”

小莲妈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但是她要求必须把骨灰接回来,在家祭拜三天,再送去公墓。


小莲的骨灰被接回来时,刘家大门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这个原本在小河村被排挤的外来户,腰杆也挺了起来。

“你家女子上过学没,啥,就上过初中,那不行的……”

“至少要是有高中毕业的,上过大学,那当然更好了。”

媒人满脸堆笑:“那彩礼嘛……”

“知道我家十亩地能补多少吗?”刘老头得意地伸出五个手指头。

“关键你们要说的姑娘,家世清白不,人才怎么样。钱,老刘家那是不缺的。”

媒婆们转动眼珠,算计起了婚事成了能给自己多少谢礼,又相互瞪了几眼,赶紧回去张罗了。


村里热闹着,唯独赵小莲家关门闭户,只盼着这些事儿早点过去。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莲爸一出门就有闲言碎语飘进耳朵。

“王家庄那个杨瘸子知道不?”

“咋不知道,脑袋瓜不太灵光的,经常瞅着漂亮姑娘流口水,看着就恶心……”

“听说最近疯了一样。”

“切,他哪天正常了。”

“不一样的,他满世界嚷嚷着见鬼了,吓得不轻。”

“他这是扒人家坟头了?”

“他说呀,赵小莲的鬼魂要杀他……”那人压低了声音,见小莲爸正黑着脸站在附近,立刻闭嘴不说话,人群迅速散开。

小莲爸狠狠瞪了嚼舌头那人,但是没走多远,又听见有人说杨瘸子,小莲的鬼魂索命什么的。

他也开始半信半疑,小莲的死的确蹊跷,脸上火辣辣的,要是真的跟杨瘸子有关,小莲真的被欺负,然后……自家的脸面就彻底掉到地上让人踩了。

晚上,村长来到了赵家。

“村里传的那些话,你是听说了吧。”村长点了一根烟,又递给小莲爸一支,最近村子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他头疼的不行。

小莲爸接过,点上,猛吸了几口,他也是愁得快把眉头锁死了。

“我是听说了,都是闲话嘛,没放在心上。”

“我也希望是闲话,今天王家庄的王村长来找我了。”

“他说杨瘸子确实吓得不轻,嘴里一直说他干了坏事,小莲要杀他。”

“那是他疯了。”小莲爸涨红了脸,这个该死的杨瘸子!

“也许吧,不过王村长的意思是杨瘸子很可疑,让我问问你家要不要报警,他们村全力配合的。”村长认真看着他。

“不用了,小莲都烧成灰了,明天就送去公墓了,还查什么,你们还信一个疯子的话?”他想也没想马上说道。

“行吧,你们父母都这么说,我回头给王村长说声,让他把疯子看好,别胡说八道。”村长一身轻松,满意地离开。

村长走后,小莲妈红着眼睛激动道:“要真是杨瘸子害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你给我闭嘴!”小莲爸猛拍桌子,怒道:“我不是说过了,人已经死了,小莲意外摔死总还是清白的,如果跟那个杨瘸子扯上关系,咱们家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小莲妈捂住嘴,点头,无声流泪。

隔壁屋,正在做作业的小成松了一口气,要是同学再追问他姐是怎么死的,他就能理直气壮反驳,那是意外!


村东头的一家,早早熄了灯,夫妻俩在被窝里窃窃私语。

“老头子,杨瘸子……不会把咱们也……供出来吧。”

“你别瞎想了,咱们什么都没干,是他自己找上了小莲……”

“可是……”

“没有可是!必须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咬死了不知道!”

“我就是怕警察找到杨瘸子……”

“放心吧,我还不知道赵大奎那货,把脸面看得比啥都重要,不然他能急匆匆地火化了闺女。”

“再说了杨瘸子本来脑袋就不灵光,现在又疯疯癫癫,谁会相信他说的话!”

“可我还是不踏实啊,咱们做了这么多,那刘家还是没应下亲事。”

“办法有的是呢,你着什么急,早点睡吧。”


张虎忙忙碌碌一晚上,总算收拾好了行李,明天他就要离开了。

“明天,你真的能带我走?”女孩怯生生问道。

“怎么,舍不得?”

“没有,我只是担心他们会发现。”

“放心吧,这个村子,没人敢接近我……”

女孩点点头,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那天她才会跑进张虎家,这个村里人绝对不会来搜查的地方。

“我是个杀人犯呢,你不怕?”

“我在镇上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过,你是替杨老师报仇,她是个好人,我想……你也不坏。”

“我杀了三个人,还放了一把火,你不怕?”

“原本有点害怕,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女孩知道爸妈肯定会发动全村的人找她,她走不出县城就会被抓回去,所以她想到了张虎,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未来交给一个杀人犯。

幸好,她赌对了,张虎答应帮她。

至于原因,张虎说:“曾经,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离开,可是没有做到。”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凶悍,只有深深地歉疚与痛苦,还有无助。

“她那么善良,不喜欢我杀人,所以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梦到她……如果我救人,她一定会开心的。”


清晨,张虎的三轮车满载一车行李驶向村外,村民在远处张望,像是送瘟神一样,压抑着兴奋。

赵家出殡的队伍上了一辆小卡车,悄悄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前往县里的公墓。

“恭喜你,重生了。”张虎的三轮车开出很远后,他轻轻对车后说了句。

女孩从车上的大箱子里钻了出来,如释重负。

“谢谢。”

“我会一直把你送到市里。”

“谢谢。”女孩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赵小莲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你父母销户,想个新名字吧。”

“我……”

“不着急,慢慢想,你有很多时间。”

女孩突然想到什么,红了眼眶。

“我是得救了,可是却害死了她!”

自从赵小莲躲进张虎家,他经常会出去打听村里的消息,光是听闲言碎语也能拼凑出不少信息。

所以当他听说,赵小莲死在了村外的废井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又听说赵家是看那人身上穿着赵小莲的裙子,便确认是自己的女儿,然后急急忙忙送去火化了,也没追究人是怎么死的。

他倒是不意外这个村子人性的冷漠,只是苦恼怎么跟家里那个女孩说,“你已经死了。”

“那个人是王家庄的小红,我把裙子送给了她,因为她一直很想要,可是家里没人管她,嫌弃她是个傻子。”

“为什么她会死?难道是因为我,因为那条裙子?”

女孩泣不成声,她的问题张虎无法回答,他隐隐猜测出这背后冰冷残酷的真相。

后来,村里又议论起王家庄杨瘸子见到小莲鬼魂,还被她追杀。

张虎冷笑,果然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变过,凶手肯定是杨瘸子,但是他为什么偏偏对小莲下手,如果只是随机选择落单漂亮女孩,为什么他会把一个和小莲长相完全不同的人认成她。

“明天你的家人会把骨灰送去公墓,他们没有报警。”这是张虎打听到最后的消息。

女孩彻底绝望,也彻底放开了。


“现在,你、我都要好好活着,看着他们走向死路,走向灭亡。”张虎开着三轮车,带女孩到山上,远远俯瞰小河村。

“这是当年,我在监狱里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张虎回忆起过去。

那个时候,他心中只有仇恨和绝望,杨老师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他想到了死,自杀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直到遇见那个人,他因盗窃而入狱,整天乐呵呵和犯人交朋友,一个烦恼都没有。

他喜欢找张虎说话,而且很会聊天,不到三天就把张虎过去的事情挖的一干二净,张虎也难得愿意和他分享那些事情。

“为什么我没有梦到她。”

“不高兴呗。”他并没有安慰张虎。

“为什么。”

“你都说了,她很善良,明明被拐卖到村里,还自愿当小学老师,她肯定不希望你杀人嘛。”

“我是为了她!”张虎激动地握紧拳头。

“等她死了才去报仇,早干什么去了。”

“我带她离开了,可是刚到县上,她就……流了很多血……医生说……是宫外孕……”

“你尽力了,她不会怪你。”

“但是宋家那三个畜生,我怎么能放过!”

“你同样没有放过自己。”

“我恨他们,恨那个村子,更恨我自己!”

“所以你不肯悔过,不肯争取减刑,想把自己留在绝境。”

“难道不对吗?”张虎双目赤红。

“当然不对,我想那个善良的女人,一定希望你过得好,你要好好活着,亲眼看那些腐朽邪恶的人如何走向毁灭。”

“可是我没有走出这里的机会了。”

“还有机会呢,如果立功的话,是可以减刑。”他突然不说话,瞄着远处正鬼鬼祟祟商议着什么的三个犯人。

一周后,三名囚犯越狱,其中两人被狱警当场击毙,一个被抓。

作为举报者,张虎被列入减刑名单,而那个狱友,更是被提前释放。

张虎再见他时,是在探视间,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收拾地干净整齐,虽然样貌平凡,但是很精神。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会越狱的。”

“我进来的目的本来就是他们。”

“啊?”

“这个不重要,现在,你有机会出去了,大约还有五年,好好计划下未来吧。”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那就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看那些人走向死路,走向灭亡。”


夜空下,两个重生的人,相视一笑。

“你说,今天晚上,我会不会梦到她。”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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