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毫不修饰的、纯净的心路历程。
故事缘起于一本书:《回家》。在没有读到这本书之前的三十年人生里,我从来不曾拥抱过我的父母,也从没有对他们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我心里敬重他们,爱着他们。但在我们家那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是想不到,也不习惯做这么亲昵的表达的。
作者赖佩霞,在书里这样写道:“每个人都渴望回到自己的家,那个世上最温暖安静的地方。不管你回家的路有多难走,你都别无选择,因为你渴望拥有一个璀璨的人生”。璀璨的人生,对我而言,是多么有吸引力的字眼。然而,我却无法对别人说出:“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我的命运,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在妈妈的期盼中,我降生到这个世上。妈妈是我生命的源头,没有她,就没有我。
但是,要我谈起我的妈妈,这个我一生之中最亲近的人,我却很难开口。
我妈妈是家中的幺女,外公外婆是重男轻女的观念比较严重的父母。我妈妈从小就过着孤单且独立的生活。
自打记事起,我对我妈妈的认识,都是通过一个个标签来刻画的。比如性格倔强、要强、头脑灵活、爱唠叨和抱怨,对伤害无底限的容忍。我从未想过去了解这些标签背后的深层次原因。直到我发起那场三十年来最深入的母女谈话。
有一天晚上回家刚进门,我就感觉到妈妈的气压有点低。她好像有点生气,又开始了她那习惯性的唠叨和抱怨。比如我儿子不听话啦,老马又忘记带钥匙回家按门铃吵醒了她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啦。她用不太友好的语气向我“投诉”白天我儿子的种种劣迹,并开始责备起我和老马对孩子太纵容。
换做以前,我会和她对抗的。我非常不喜欢她的抱怨,认为她给家庭和孩子带来了负能量。然而那天,我却出奇地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定力,非常平静地听她说完缘由,决定要鼓起勇气跟她深入地谈一次。
我给她倒了杯水,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心里想着该如何开场。在脑海里酝酿许久,我开口说道:“妈,我想给你们二老做一本回忆录,想听一听你的人生故事,可以给我讲讲吗?”
妈妈回答:“一辈子都已经油尽灯枯了,回忆录有什么意义,不要花冤枉钱了。”
我说:“不用花钱,我自己写,我想了解你。”
“为什么要了解我?我有什么好了解的。”
“你是我的妈妈,我生命的源头,我想了解你”我继续平静地说道。
“我想让下一代知道,他们的外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妈妈沉默。我知道她的内心已经筑起高墙,不会让别人贸然进入。
我仍然平静而耐心地劝说她:“妈,你看外面有那么多功成名就的人,都兴回老家寻根问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妈妈不语。
我继续自问自答地向她表达我的愿望:“因为这是人类的基因决定的,人这一生就像一棵树,要有深深扎入大地的根系支持,才能枝繁叶茂,没有根的人生就像浮萍一样,没有归属感。我想了解你,了解我的根。”
妈妈流泪了,她哽咽着说:“我没什么好回忆的,我这一辈子都是受苦的命。”
妈妈松口了,我握着她的手温和地看向她,向她传达我准备好倾听了。
妈妈开始说起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期、她的第一次婚姻。
在我妈妈的人生里,有三件事情对她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第一件事情是,在她不满一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外公外婆以为救不回来了,干脆放弃治疗,衣服也没有给她穿,直接扔在了大门口。乡间的夜晚格外风霜露重,只有虫声唧唧伴随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病重女婴度过黑夜。就这样过了几天,小小的婴儿身上已经糊满了干掉的粪便,苍蝇围着她飞来飞去。妈妈讲到这里的时候,抬头望向客厅的吊灯,明晃晃的光线刺得她闭上双眼,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我的心脏像被钝器击中,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哭了,不由自主地抱紧她。
后来,死神没有夺走这个小小婴儿的生命,她意外地活下来了。然而父母并没有因此而格外垂怜她。
恐惧、残破和被遗弃留在了这个小小的女婴生命最隐秘的深处,成了抹不去的底色。伴随着她长大,直至成年,结婚生子,而后,这一抹底色,又传承给了她的下一代。
14岁,小女婴已经长成了爱美的少女,她会羡慕同龄人拥有的所有美好的一切:漂亮的衣服、发卡和丝袜。但她不敢向父母表达她的愿望,她内心深处觉得父母不爱自己,不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决定自己动手创造幸福。
她利用课余时间,到深山拾柴,拿到集市上去卖,辛苦了四个多月终于攒够了买一套新衣服的钱。她给自己做了一套的确良布的衬衣和西裤,正为此欢喜雀跃着。这时候女孩的父亲对她说:“你哥哥要娶亲,新嫂子进门没有新衣服,要不把你那套新衣服给你嫂子?等日后家里有余钱了再给你买新的。”听到父亲这样的请求,14岁的女孩内心是煎熬的,要答应吗?可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新衣服带来的幸福感。要拒绝吗?她不敢,她害怕再次遭到家庭的抛弃。恐惧最终迫使她向父亲妥协了,把还没在自己手里焐热的新衣服,送给了她的新嫂子。
妈妈的讲述到了这里,语气是极为反常的平静,毫无波澜。我有些心疼,竟不忍让她继续诉说下去了。有些事情,你不说是个伤,说了,也会是个疤。
20岁,少女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村里有很多的男青年喜欢她,她也对其中一个人颇有好感。但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身份”决定了你的生存质量。情窦初开的美好也敌不过社会环境的摧残。我外公家是做生意的,也就是“富农”,属于万恶的人人唾弃的“资本家”。而我的妈妈,自然就是“走资派的女儿”。
为了脱掉帽子,挺起腰杆做人,身为一家之主的外公决定和比较“纯洁干净”的“贫农”家庭联姻。我妈妈就成了这场联姻的牺牲品。胆小的妈妈这一次仍然没有反抗,表面顺从,内心却早已暗生了对父母的怨怼。怨怼父母的人,是不可能拥有幸福和财富的。这很好地解释了后来我妈妈一生辛劳,吃尽苦头却没有收获如意人生的原因。
结婚之后,她生下了我的姐姐,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把所有的爱和关注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发誓绝不要让她所经历的一切在她的孩子身上重演。她把她的希冀和期待,像赌徒押注似的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她希望她的孩子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但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妈妈不快乐,孩子怎么敢快乐?正如《回家》书中描写的:如果一个全是警察的家庭出了一个小偷,那么这个小偷就是家庭的叛徒。如果一个全是小偷的家庭出了一个警察,那么这个警察就是这个家庭的叛徒。我的姐姐也是如此深爱妈妈,她怎么会成为家庭的叛徒呢?所以,妈妈对姐姐的希冀和期待,也是注定要落空的了。
一路孤单并且独立的成长,已经练就了她浑身的铠甲,她不懂经营自己的婚姻,不懂示弱,不懂爱与被爱。她敏感自卑,她向家人索取爱的方式就是近乎讨好别人,把自己放到了尘埃里的位置。她以为别人会同样以爱回报。然而,爱从来都不是施舍,也不是同情。任何摇尾乞怜式的付出,都只会给她带来满满的伤害和失望。
我姐姐4岁那年,她的丈夫出轨了,他们离婚了,然后我妈妈在争夺姐姐的抚养权的官司中输掉了。她不得已离开了她深爱的第一个女儿,并且,她的前婆婆还拒绝让她看望孩子,想要切断孩子与她的所有关联。现在也已身为母亲的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骨肉分离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感。
在妈妈缓缓的叙述当中,几度语带哽咽,我一直紧紧地抱着她。我在想,假如生命能够倒带,我多么希望妈妈能够回到她的青春期、少女期和婴儿期,回去再重新享受一遍父母的百般疼爱。这样她的人生必将不会如今天这般坎坷艰辛。
一种深深的内疚感和罪恶感将我笼罩,我带着悔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鼓起勇气和妈妈进行这一场谈话,为什么没有多了解她一点。平日里我们拒绝接受妈妈抱怨的行为,却不曾深入了解过,抱怨背后的动机和呼声。她用尽全力,低到了尘埃里,呼唤我们给她一点爱和温暖,而我们却在她的呼唤声中远离。
我需要找到一个路径,把属于妈妈的爱和温暖还给她,疗愈她的伤痛,也填补我的遗憾。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妈妈身上的倔强、要强基因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我因此而获益,也因此而遭罪。我庆幸自己的觉醒,庆幸自己勇敢地踏上了“回家”的心灵旅程,这一次和妈妈的深入交谈让我回到了源头,回到了本心,了解到那个从未触碰过的自己。我开始学着回顾过去、整理自己。很多无法跨越的纠结和迷茫,在你了解真相的一刻,悄然退去,生命里只剩下温润的时光。
诗人鲁米说:受苦是个宝藏,因为慈悲藏于其中。
觉醒之后,我发现了生命的宽大与宏伟,发现了爱的自由,发现了无数成功人士、好友身上共同的一件事:他们一定与他们的父母有着和谐的关系,相反,无法与父母建立良好的沟通与理解的人,往往在婚姻、财富和事业上,都不会顺遂如意。
出走半生,感恩于归来仍是少年。人生下半场,我将轻装上阵,开始璀璨。
她要说
2018年1月5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