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有了新车也没舍得卖了那辆旧车,只要不刮风下雨,她仍然开着那辆隔三差五便要闹点故障的破三轮,风风火火的赶着早晚市。
王振国因此常常拿这个取笑他,笑她顽固不化,不会享受。每每深夜时分,当他听到从小区门口传来的那一阵轰隆隆作响的马达声时,他不用出屋子也知道那是他的老婆赶夜市回来了。只要这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就会立刻走进厨房做一顿好吃的宵夜。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约定。
以前,王振国独自吃宵夜时,总免不了受到张梅的嫌弃。他喜欢喝酒,宵夜也喝,一顿宵夜下来,一两个小时又晃悠悠溜过去了。张梅每回赶完夜市回来,看到他这副懒散的样子就来气,再拿他和自己一比更来气,心里抱怨自己为了这个家成了累死累活的牛和马,福被她男人享了,而苦都让自己给吃了。于是,这股怨气积在心里非得吐出来,王振国便成了她的出气筒任由她酸一阵。
后来,张梅说得少了,再后来也懒得说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还是这个样子,既然对他狠不了那就只能对自己狠。张梅把这份苛刻转而对准自己,到外面赶夜市时常常把晚饭省了,饿着肚子赶着回来和她的男人吃上这一顿饭。
其实,王振国心里有苦也难言,张梅骨子里好强又倔强,王振国赚不到钱,在家里没有决定权也没有说话权。即使有些话,他是出于一份关心,张梅也很少能领会他的心情。就拿这辆破三轮车来说,他多次劝她不要再开着它赶集市,可她偏不听,新车放在家里不开,偏要开着这辆破车招摇过市,常常开到半路开不回来还得叫他深更半夜给她去拖车,这让他劳心又劳神,有火还发不出,只能背里抱怨不已。另外,两个人对待人生的看法也是完全相反的,王振国认为人活一世该及时行乐,该吃吃,该喝喝,乐得潇洒走了一趟。而张梅确是那种搜肠刮肚也要存钱,攒钱,还恨不得不花钱的人。
好在王振国没有本事,却有温和的好性情,乐得当了这么多年的受气包。他们俩的婚姻,其实并不是张梅一个人在付出,这个男人也在一个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付出,他是做了一个能受气又能憋气的火药桶。
张梅洗完澡出来,王振国的宵夜已经摆好了放在桌上,他炒了三个菜,一荤一素,他另外给自己炸了一盘花生米下酒,菜盘子里还冒着腾腾热气。他做这件事把时间算得刚刚好,张梅收拾完出来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平常若是他一个人吃,一碗肉丝面也就行了。可当他发现这个女人最近总是把和他一起吃的这顿宵夜当了晚餐时,他苦劝无果,只好把这顿宵夜当做一顿正餐来做着吃了。
张梅的头上还搭着一条干毛巾,头发已擦得半干,当她一屁股坐在桌边时,王振国忙给她递上了筷子,碗里的饭也给她盛好了,碗尖上冒着蒸蒸热气。
王振国望着她的样子显得热情洋溢,笑逗她说,“张梅,你这破车再不丢了真要扰民了啊!你那马达声还没进小区大门都听得到,轰隆隆的震天响呢!”
张梅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吃饭,脸若冰霜,让王振国热脸贴了冷屁股。谁知她正在心里呕自己的气,怪自己几个生意没有做好,一晚上连一百块都没赚到。
王振国对这张冷起来连刀都削不出血的冰雕脸早已习以为常,其实,他内心里的真正意图还没有说出来。他是嫌弃这破车占了地方,想劝她早点把它卖了。本来门前就只有一小块空地,这下停着两辆车,一左一右排着,中间还紧巴巴的夹着他的摩托车,不光进出门碍事,也把进门的光线挡住了。
王振国端起酒杯细看他老婆的神情,见她还紧绷着一张脸,他又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逗她,“张梅,那车你不开就让给我来开吧,钥匙藏哪里了,你藏金子一样的藏啥呢!”
“你想得美,我不开你也别想开。”
张梅朝王振国瞪着眼珠子,昏黄的眼珠子下面一圈眼白上布上了几溜的血丝,让她本来显得苍老的那张脸又显得憔悴不堪,满脸病态。
她这话说得占不住理,王振国气鼓鼓的反驳道,“张梅,我说你这话说得就差远了,凭什么你能开我就不能开?儿子叫你妈,不也还得叫我爸呀!再说了,你不开它,搁在那里一坨废铁有什么用?这还不是宝马奔驰呢!瞧你稀罕成什么了。”
王振国说着,把酒杯往桌上一撂,比平时的力道稍微大了一些。他见张梅不作声,自觉自己得了一回理,忙又雄赳赳地说,“我说,你要是舍不得开,我过两天把我自己那破车卖给别人后我来开新车算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端起了酒杯。他的两片乌黑的浅薄嘴皮子紧紧贴着杯口咂了一小口酒,一脸得意洋洋的在心里笑。他的右手举着筷子连连夹了几颗花生米在嘴里,两排齐齐整整的黄牙嚼得花生米在嘴里爆开,发出一阵咯嘣脆的声音。
张梅自知理亏,也不想因为这事再和他多费口舌,就又低头吃饭不出声。其实,她也不想把这个男人当作贼一样防着,可她又总是放不下心来。这个男人成天爱喝酒,又不吃力做正事。这车要是给了他,他便更不着边了。王振国喊了一两年要换一部新摩托车,她也一直犟着不给他换。她正是在心里这么盘算着,既然他戒不了酒,又不认真做事,那就只能给他一部破车任由他去瞎折腾。
张梅每回出门总要声色俱厉的反复叮嘱一番,狠话说了,心才踏实。
“王振国,我告诉你啊!我要发现你偷拿了车钥匙,我回来跟你没完。”
“好好好,没老婆大人的允许,就算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呢!”
王振国自有他的一套,嘴上虽连连说好,可等她前脚出门,后脚就开始翻箱倒柜找钥匙。这一天,还真被他找着了,他忙趁着张梅还没回来喜滋滋地开了出去。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车,可这是在美国上哈佛的儿子给他们买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脸上镀了一层金光,他迫不及待的想在他的车友们面前得瑟一回。自从他的儿子上了大学后,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望就从老婆的身上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有出息了,他就可以好好享受生活,赚不赚钱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尽管他这一辈子走了一大半了也没赚到几个钱。就如张梅常常念叨的,钱没赚到,赚了一肚子的油水。
张梅和王振国的心境却不一样,王振国是越来越放松自己,而她却是把自己越绷越紧。想着这个家,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去赚双份的钱。
今天是礼拜六,生意比平时要好,再说今天也是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张梅便比平时更加的充满激情和期待。晚上收摊收到一半时,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兴冲冲地坐在了那条小折叠凳子上,迫不及待的拿出本子和笔,还有那个斑驳不清的计算器。这时候的她,比做生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本子上记着一排排数字,她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的拨弄着,她不用看着键盘也能敲出准确的数字,像弹钢琴一般行云流水。她算了一遍又一遍,当她写下那个总金额时,眼里一片星光璀璨。今天晚上的生意比她预期的要好,赚了四百二十五块,那么这个月算下来她就赚了四千三百多块。虽然不是很多,可在这竞争越来越大的市场里能保持这份收入她已经很满足。
回家的路上,她如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欢快地哼起了小曲儿,富人赚多少个万才是幸福,而她能赚几个千也是幸福,这份幸福如同一条细长的小溪流,源源不断的流淌着,年年岁岁都有。这种普通老百姓的快乐在她的身上展现得淋漓至尽。此时,她那高昂的歌声试图盖过轰隆隆的马达声。满天的星光罩在大马路上,也照在了她那张布满沧桑却依然热情洋溢的脸上。
张梅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可这辆破三轮车却在半路上坏了她的好兴致。
正是上坡的路段,一路飞奔的三轮车突然停滞不前,它先是发出几声不寻常的像猪拱土的声音,然后车后的风筒里也传出像洗衣机启动时的撞击声,紧接着就冒出一股股像泼洒的墨水般浓浓的黑烟,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随之而来。张梅依着以往的经验便判断出这是发动机又出了问题,她还没想到该怎么办时,人先惊慌起来。这可是上坡路段,要是平时在平坦的路上,车子熄火了大不了不动,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直往后退。
“该死,早不烂晚不烂,偏偏黑灯瞎火的上坡路上烂,跟我有仇吗?见不得我高兴一阵。”
张梅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这辆不识时务的破三轮,骂完车子又反过来骂自己,“活该自己受罪,这该死的车是该换了,早该听王振国的把它推出去卖了,真是贱骨头。”
可换车也不是说换马上就可以换的,也得把这破车先弄回去再说。眼下恨归恨,怨归怨,这紧急的情况摆在眼前还得她自己先应付着。她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这个车子不往后退,只好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双手牢牢地握着车轮把手,像握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一刻不敢放松。她的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左看看又看看,还得不时地往后看,尽可能的使车子不往马路另一边的深沟里开去,也还得防备三轮车撞上朝着坡道上开过来的其它车辆。这种高度紧张的心情,使她全身发热,汗从头顶上冒出来,整个身上也都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后车厢里堆满了的衣物,货架,车子往后退得越来越快,张梅越发感到心惊肉跳,她感到车子的重力失衡,随时就要翻个跟头。这时,身后又有几辆小车开过来,车前全都开着刺眼的远光灯,刺眼的灯光照得张梅的眼前一片黑暗。情急之下,张梅慌了神,把车轮头急急地往另一边的深沟转过去,避开了车屁股后那辆迎面直上的厢式货车,张梅却连人带车翻进了两米多深的深沟里。
好在深沟里不光有积水,积水下的淤泥也深,张梅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沟里却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当她从沟里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一切就都不是事了。既然人没事,那就解决事情就好了。张梅倒不去管自己从头到脚满身污泥,而是急急地去解决摆在眼前的烂事。
车子整个倒扣在深沟旁,车里的衣服,衣架子散落四处。她想用力去把车子翻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膝盖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虽然伤得不重,却完全使不上力。她忍着疼痛折腾了几番下来,把自己弄得全身酸疼,可车子却依然纹丝不动。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路上的车辆变得稀少,行人更看不到。路灯渐渐地隐没在了这一片墨黑色的暗夜中。一阵冷风吹来,把张梅心里的热气劲也吹得散尽了。此时的她,孤身一人深处这一片荒凉中,有一种求天天不应,求地地无门的无奈。她的身上不再是冒热汗,而是冒冷汗,一阵阵寒凉袭来,她连打了几个冷摆子,手臂到脖颈处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张梅的心里又急又慌。她试图拦住难得路过的车辆,求得他们的帮助。可人人都在赶路,没有人理会她的求助,只有一阵尖锐的汽笛声划破沉寂的夜空,撕碎了她的希望。
张梅这时候也不再指望求助别人了,她的家里是有男人的,尽管他很不靠谱,可眼下也只得找他了。不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是从来不会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她的男人身上。
手机在夜空里闪烁着绚丽的光芒,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又一阵后,铃声断了,光束也跟着消失在了一片暗沉又寂静的夜色中。
“准是又喝多了吧!算了,叫他来也不放心。要是在路上出了事,又得多出一件费心劳神的烂事……”
张梅这样想着,强压下心里升起的一阵对她男人的憎恶之情。可过了一会儿,这股怨恨又升了起来,比刚刚更加强烈,她不只是在心里想了,而是在嘴里也骂起来。
“喝吧!喝吧!喝死你算了。你成天吃香喝辣的,让老娘为你做牛又做马……”
张梅一边咬牙切齿的咒骂着家里的男人,一边来来回回的在三轮车旁兜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深更半夜了,她不知道该找谁去,娟妹儿怕是睡了,她难得睡一会儿要是吵了她也不好,再说找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爸怕是醉得像一头死猪了……
思来想去,积在张梅心里的那团闷气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堵在她的胸口,让她感到一阵阵胸闷气短。这时,腹部又传来一阵阵揪心的疼,疼得她咬紧牙根,全身发热发汗。她想找出那瓶随身携带的药,才发现她的贴身背包还泡在污水沟里。于是,她毫不迟疑的又跳进了沟里去捡起那个沾满了淤泥的背包。包里的钱已经被污水泡得粘到了一起,可她已经没有刚刚那种心气去管那些钱了,随手拿起一个药瓶忙拧开盖子直往嘴里抖了几粒白色的小药丸,干咽了下去。
病急乱投医,张梅常常这样胡乱的吃药。自己什么病也不知道,只知道是肚子疼,就认为是胃病,随便在药房里开了些治胃病的药。最近她的肚子也常常疼,于是她就在包里常备着两瓶不同的胃药。这瓶不管用,就用那一瓶。以前这种方法似乎管用,可最近,她吃哪一种都不管用了。另一个瓶子里的药也吃了,还加大了剂量也无济于事,她感到又累又乏又痛,靠着三轮车半躺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呻吟。
漫天的繁星绽放在浩瀚的夜空,偶尔有几颗流星在空中如闪电一般划过天际。张梅第一次在这样沉寂的夜里思考起死亡的问题,尽管自己才四十二岁,她却突然发现自己离死亡原来这么近。要是刚刚那一下子头着地掉进沟里,或者三轮车砸到了自己的脑袋里,再或者自己的车子撞上了那辆货车,她就不会还能这样坐在这里了。
我们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总是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只有在失去健康或者面对死亡的威胁时,才惊觉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在沧海桑田里挣扎求生的蜉蝣。张梅从未这么清醒的思考起自己的人生,这般的夜,这般的静,她把自己的人生捋了几遍,不禁悲叹起自己的命运,叹自己辛苦了这一生,却从未发过光发过亮,不定哪一天就像流星一样的消失了。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悲苦哀怨的情绪,这种感觉比刚刚肚子里那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叫她更难以忍受。那双眼睛变得如死灰一般没有半点神采,她干巴巴地瞪着铺在她眼前的那一片天,那一片暗夜,眼泪无声无息的从两边的眼角滑落,一溜溜的顺着耳鬓处流进了耳蜗。
张梅这一觉睡了很久,直睡到次日的午后。若不是王振国那高昂的歌声,她怕是还能睡下去。昨晚上那么一折腾,她真是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元气都耗尽了。这时,厨房里飘来了一阵阵的菜香,让她顿时感到饥肠辘辘,有了要大吃三碗饭的食欲。王振国一会吹了口哨,一会儿又唱小调,高压锅的气坨子在厨房里发出一阵阵噗呲噗呲的声音,和王振国的歌声混在一起,把这沉闷的午后搅得闹哄哄的,人跟着也来了精神。
张梅听着王振国自编自唱的欢快歌曲,昨天夜里心里升起的那一阵悲苦哀怨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她又感觉死亡离自己很远,内心里被一种知足幸福的感觉填得满满的,她心下对自己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情感到可笑,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自己的性子改不了,王振国也改不了,这些年,他们谁也没有改变谁。
于是,她在心里悠悠地叹了一气,“唉!家里还得有个男人,不然我死在路边了也回不来。这辈子跟着这男人虽然吃够了苦,可也享够了口福。人生,谁又不是苦乐参半呢!我这也不算苦的,比我苦的人可多了,菊妹这个苦瓤子不就摆在眼前吗?”
张梅起身去撩开窗帘,明晃晃的阳光顿时洒满了屋子。她的手臂上留下了几处擦伤,已涂上了一层药膏。她一想到昨晚上他的男人火急火燎的去找她时,心里升起的那一片阳光比屋外的艳阳更加明亮。
这时,王娟妹笨拙地转动着她的轮椅停在了屋门口,看到她妈脸上难得舒展的笑颜,她不由得会心一笑,语气略带惶恐的说道。
“妈,你醒了,昨晚上真把我们吓坏了。”
张梅若无其事的朝着女儿走过去,一面走一面说,“娟妹儿,你妈命大,就擦伤了点皮,不碍事的。这车要不是坏在上坡的路上……” 她突然想到了她那辆翻倒在地的三轮车,忙又问,“昨晚上你们把我弄回来后,那辆三轮车怎么搞的?”
“妈,你怎么还念着那辆破车呢!你知道吗?你昨天是捡回的一条命,坡道那么陡,要是撞到了后面的车……”
“没事,你妈苦还没受尽,没那么容易死。”
张梅忙打断女儿的话,打趣自己。其实,她的心里也有些后怕。可她越是作出这副轻松的样子,王娟妹越气她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时气上心头把她妈妈埋怨了一阵。
“妈,要是这车砸到了你的头上,看你还能这样和我说话,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到真正有事了,你还能这样说?”
“呵呵,这不是没砸上吗?放心吧!这破三轮是砸不死人的?”
“妈,你真是个老古董。新车放着不开,非要开个破车折腾自己……”
王娟妹显得很无奈的瞅着她妈,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是她的身体好好的,她非要把那破车给卖了。才不会像他爸那样没有决断力,一直念叨着要卖却不敢卖,昨天在那里折腾了一晚上才把破车给弄回来。而这后面的事,张梅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了,对他男人的所作所为怕是要感动得哭了。
张梅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推着她的轮椅往客厅走去。一面走一面又说,“好好好,再开两年,真不开了啊……”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几年。而他的男人,也就这样信了两年。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王振国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头鸡胸肉在啃咬,咬得满嘴都是黄油,他忙张开那张油嘴朝着张梅说话。
“呦!醒来了?快看我炖的什么汤?”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桌子上那个炖汤的钵子,“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这是乌龟王八汤。”
张梅和女儿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张梅把轮椅的刹车按住后,朝着那个炖汤的黑钵子凑近一瞧,果真是乌龟王八汤。她拿汤勺在里面搅动了几番,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她再看到那一大盘的手撕鸡,还有红烧茄子,便彻底拜服在了他男人的那把锅铲之下。这下,他不觉得他的男人无能了。
王振国从厨房里端着一盘青菜走出来后就在桌边一屁股坐下来,他刚坐下又忙起身去了厨房,他这是给自己去拿酒。他看不到他的女人正用一双充满爱怜的目光瞅着他。
“你呀,这辈子啥也没赚到,倒是赚到了这张嘴。”
张梅瞅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暗自笑她的男人,笑得一脸的幸福。
王振国提着那还剩半瓶的老白干从厨房里出来,一面走一面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他的油手。
“我说张梅,你这也真能睡的,一身淤泥躺地上都能睡着。我赶过去的时候,看你那幅样子,还以为你躺那里没了,倒还把我惊了一会儿。”
张梅这会儿没空和他的男人拌嘴,她那早已空乏的胃里急需这些美食来填补。每个菜都好吃,她大口的吃,饭桌上只听见她发出的一片咀嚼声。王振国和王娟妹各坐在桌子的一方,像看一出滑稽的戏,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们好笑又好气。
张梅吃饱喝足,甚是满足的样子举起右手背抹了一下嘴,她望着她的男人笑了又望着她的女儿笑。他们的面前都还摆着一只空碗,筷子也都还齐齐整整的搁在碗旁。
“来,娟妹儿,你也喝点这汤,你爸这汤炖得可真鲜。”
她说着忙给女儿也盛了一碗汤,然后又起身去厨房拿来了一片勺子。她这时想到了行动不便的女儿,她的手现在连端着这一碗汤都会颤抖。当她看着女儿伸出那双萎缩得已经完全变了形的手时,她的焦虑又布满了她的心中。
“这孩子这双手都成了这样,她是怎么画出那些画来的。不让她画吧!她成天闷在屋子里又能干啥?让她画吧!又总是没日没夜的画,她这双手又还能画多久呢?”
张梅又在心里想这每天都会想的问题,越想越头疼,王振国打断了她的沉思。
“张梅,你平时总是雄赳赳气昂昂,昨天那幅焉巴巴的样子像霜打了的白菜似的,我还可真以为你去了呢!”
王振国看着张梅那一副满脸担忧的神情,他知道她又在为女儿劳神,便故意逗她。其实,他又何尝不为女儿担忧呢!可这已是没有办法的事,干脆不去想这号劳神又劳心的事。
“我没了,你不正好了,再没人叨扰你,你不更快活了。”
张梅陷入这种惯性的焦虑中时,被她男人这么一打断,她也就不瞎想了,便又和他男人斗嘴。
王振国端着酒杯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瞪大着眼睛,加大了本来就洪亮的声音,显得一脸快活的说,“这话谁说的?我啊!一天不听你的唠叨,一天皮痒得受不了,你说你都唠叨了几十年了,突然不唠嗑了,我这身皮不要裂开了。”
他这话说得张梅很是受听,她又举起筷子去夹盘里的鸡胸肉,想再吃一块鸡肉又感觉肚子太饱了,便把筷子搁在盘子边不动,朝着她男人挑了挑眉头,又苦口婆心的说起来,“你要嫌我唠叨,你就不要让我有唠叨你的地方,除了这吃,你还真没一样让我省心的……”
张梅嘴里在嘀咕着,忍不住夹了一块鸡脖子在嘴里剔骨头。
王振国从王八汤钵子里夹了一块王八腿上的肉放到了她的碗里,也学她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她。
“你啊!就是一个劳苦的命,我说浩儿给咱买的新车你偏不开,非要折腾那老古董。咱儿子那么有出息,这车开坏了,还会给咱买更好的。”
王振国说起他儿子就来了精神,满眼里都闪烁着星子。
张梅又吃起那块王振国夹到她碗里的王八肉,当她不经意抬眼望着女儿时,把王娟妹脸上那失落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忙收住笑脸,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又把王振国训了一回。
“就你会想,你怎么不想着自己赚钱自己买车?儿子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不能给他添负担。”
她说着又把话题转向女儿,把对女儿的关心表现在话语上,以顾及女儿那颗越来越敏感脆弱的心。
“你看,娟妹的手这两年越发萎缩了,我们还是上大医院去瞧瞧吧?”
“唉!要能治不早治了,这还有什么好瞧的,那是瘫痪久了导致全身的肌肉萎缩。虽然我没啥医学知识,可你看那些瘫痪久了的病人,谁不是这样的?”
张梅朝着王振国使了几回颜色,王振国才领会她的意思,于是,他把下面的话在脑袋里琢磨了一番才说出来。
“娟妹儿,你别误会老爸的意思,我们不是不给你治,要是能治,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把你治好不是?你也别怪老爸埋怨你,你自己也太不爱惜身体了,画起来就是三四个小时,这好人的手这样画下去也会画坏了……”
“好啦,好啦,你别啰嗦了。”
张梅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怕他再一说,又会说出一些让女儿伤心的话。他这些年把这个捡来的儿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重,也怪不得女儿心里有落差。好在他们姐弟亲,比人家亲姐弟还要亲热。
“娟妹儿,以后不可以这样画了,两三个月画一副也行,你急什么呢?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张梅说着,轻轻的抚摸女儿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那一句安慰女儿的话反而像刀子一样扎了她的心。
“妈,爸,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屋了。”
王娟妹双手笨拙地转动着轮椅进了自己的屋后就关上了门。她把那双像枯藤一样连手指关节也弯曲的手摊在膝盖上,神情里布满了痛苦。跟着这双手一起枯萎的还有她的心,只是她的心还跳跃着,这一幅幅画就是她的脉搏,是生命的象征。如果没有这些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可她又还能画多久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不能控制的速度衰弱下去,越是这样,她越心焦,可她的心情越抑郁,她的身体就衰弱得更快。她感觉到自己掉入到了一种恶性的循环之中,而这些她没有告诉远在美国的弟弟,也没有告诉近在咫尺的父母。这份痛苦,她只能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