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的这首祭奠亡妻之词,拉我入了思念祖母的情愫之中。
祖母去世十年了,这十年中,她时常入我梦乡,每每醒来,总令我怅然若失,泪流两行,有时竟不想从梦境之中醒来。
现在,她安静地躺在家里的自留地里,躺在那冰冷棺椁里,永久的孤独,永久的休息。
祖母是旧社会出来的农村妇女,受过时代的毒害,她的脚就是最好的例证,虽不是“三寸金莲”,但也被强逼着裹了几年,导致小拇指变了形,跑到无名指下面去了,走起路来总是不稳当。她虽反抗过,但无济于事,直到家园遭受侵略,她的脚才被“解放”。
祖母的前半生是痛苦的。因战争东躲西藏,躲了日本铁骑,又躲国民党祸害,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天安定的生活,又因小产几乎死去。“灾害年”,粮食不够吃,为了节约点粮食给父亲和姑姑吃,祖母偷吃观音土又差点死掉。爷爷为了给家里找点吃的,从生产队里偷了点红薯回来,被生产队里的人吊起来打断腿,躺在家里不到一周就饿死了,失去爷爷她只有泪流心里,不久,七八岁的小姑姑因为生病又早夭了,父亲在外面上学,她一个人把小姑姑给埋了。
我与祖母相伴31年,在这31个年头里,我渐渐离开祖母的怀抱和视线,她也渐渐离开了我的视线。头15个年头,我和祖母朝夕相伴。出生没多久,我就从父母的床上移到了祖母的床上。冬天,她为我暖床盖被,夏天,为我拍蚊扇扇;喂饭时,怕我咬不动,她会先把硬的东西咀嚼碎后,再用汤勺放入我的口中,像极了老鸟喂雏,在祖母细心呵护下,我一天天长大,长高,翅膀长硬,也正是祖母这样的呵护,我们的感情也一天天加深。
祖母没有上过一天的学,更谈不上文化了,但祖母是我的启蒙老师,对我的教育潜移默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装的全是她善良、勤劳、朴实,忍让,吃苦耐劳的形象,时刻影响着幼小的我。上学之前,她经常拿着报纸,教我数大字,在她的鼓励中,我从一到十,再到一百两百,学会了数字。上学后,她经常念叨:“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有志吃志,无志吃力”,“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常立志”、“埋头苦干少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理解祖母为何有这样的见识,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旧时代老妇人,从哪里知道这样的道理,而且让她的孙子听的耳朵长了“茧子”来,就是这样的“唠叨”却让我一生受用。
祖母没有穿过现代的服装,她的所有衣服,扣子都是在左边腋下的,直到她去世那天,任然穿着那样的衣服。看她扣扣子,总令我想起民国时期的女学生服装,可祖母不是学生,也许,她教我的那些道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意思。
现在,我时常会顺着时间流淌的痕迹,重拾童年的往事,每段往事里,都有祖母那低矮的身影,这也许是祖母常入我梦的缘故吧。
对农村孩子来说,有一个精彩的童年,不是难事。那时,没有学业的束缚,没有培训班的牵扯,更没有父母做作业的唠叨,下河捕鱼,上树捉鸟,田间地头抓蛇逮蛙,偷邻居家的瓜果,都是我们常干的事,父母管我们“守规矩”,教训来的总是狂风暴雨,但祖母的劝告却是春风化雨入心田,受到父母的棒打,委屈的眼泪总是留给祖母的双手来擦拭。
16岁上高中,住校了,一周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的日子,未进家门,就能闻到祖母烧鸡的香味,这不仅是味觉的享受,更有祖母爱的味道,再后来,到部队当兵,不能回家了,只能写信给她,虽然她不认识字,但总是期待我给她写信的日子,每每看见邮递员,都要问有没有她孙子寄来的“三角戳”,这是她最期盼最快乐的时刻。
童年的记忆是美好的,清晰的,与祖母相处的日子,如一个个漂亮的海贝壳,被时间串联了起来,变成美丽的风铃,遇风即响,深入人心,无法忘怀。
如今,与祖母天人永隔十年了,再也看不到她开心的堆满褶皱的笑容了,再也听不见她千万次的嘱托和“唠叨”了。
祖母一生是勤俭的,她穿的衣服总是洗了又洗,每次要给她做衣服时,她都会说:“衣服干净就行,我这把年纪也不要流行”;
祖母一生是和蔼的,无论对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说话从不大声,即使和母亲因家庭琐事吵架,也只是被动地偷偷地抹眼泪;
祖母一生是善良的,即使是要饭的上门,她也会用双手捧着大米送给对方,若到了饭点,总会拖着他们在家里吃上一顿。
祖母的性格如老牛一般随和,又有老牛一样的坚韧,不然,在遭受那么多打击时早就垮了,可祖母还是一步一步的挺了过来,咬着牙把父亲和姑姑扶养成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