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码头的交响乐,就像饕餮啃噬暗礁的幽冷之音,钝金色阳光却为码头青色石阶镀上了一层森冷色调,那幽蓝的海域,看不见一支泊船。
耿耿星河,洪波涌起。
满目的萧瑟一下子摧枯拉朽般融入骨血,仿佛骨头都细枝末节颤的发疼。
码头上只有零星的几人走动。
苏舟和顾流云茫然不知所措得看着对方。
忽而,一个身穿蓝竹布的普通男子走过两人面前,望海摇头叹息:“真够可怜的,轮船失事。这么一大船人……哎!”
细碎的声音传入苏舟和顾流云脑海。
却如晴天霹雳,轰然炸开。
“你说什么?”
顾流云发疯似的跑到男子面前,柔弱的纤指死命拽住他的手臂,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苏舟第一次见流云这副模样,呆了片刻。
男子被突然出现的顾流云吓的一跳,此刻从来温柔示人的顾流云变得和顾景邺一样冷冽。
苏舟上前替流云问道:“大叔,今天是不是有搜来自英国的轮船啊?”
冷风呼啸,声音很快就飘散在风中。
男子回:“是啊,今天有搜英国开回的轮船,在接近上海滩码头时意外失事了。”
苏舟敛下眸底浓烈的惊痛,见顾流云闻言双目失魂,心里浮起一丝担忧,又继续问眼前的男子道:“可还有幸存的人?”
男子惋惜的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
一道声音传来:“流云。”
是顾景邺的声音,苏舟蓦然回头,却被那眼神狠狠一惊。
完了,他发现她私自带着顾流云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苏舟心里不断的想着措辞,全然没有注意到顾流云的反常。
顾景邺走近她们俩,眼神寒光扫过苏舟,她立即寒毛都要竖起似的。
苏舟被这眼神怔得垂下了头,身后响起“噗通”一声,显然是什么落水的声音。
心里一惊,转过头来,就看到码头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影,最近的海面上一团发丝开始吸进水面。
“流云——”苏舟惊呼声脱口而出,正欲下水,又想到自己小时候的落水阴影,一时怯步不敢上前。
然而有人更快吩咐后,几个家奴紧接着跳下水,寻找流云。
不到片刻,流云就全身湿透的被人架了出来。
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如今正月的天气,水是极度冰冷刺骨的,顾流云本来就身体孱弱,这下又要受苦了。
苏舟怜惜的瞅着顾流云,在她上岸后,流星踏月般来到顾流云跟前,只见她紧闭着眼,身子冻得抽搐。
“流云……流云”唤了几声,还未清醒。
顾景邺扫了一眼这情形,眉头拧成一个结,沉声道:“将小姐送到医院,然后给陆医生打个电话,马上给予治疗。”
语气中担忧之情显露无疑。
“是的,少爷。”
侍从带着流云离开。
苏舟正准备跟着顾流云离开,却被王志民阻止。
“苏小姐请留步。”
苏舟心里一慌,转头看着顾景邺,不知他有何目的?
他的眸子深若寒潭,苏舟静默的撇开视线,根本不敢去看他。
顾景邺沉声吩咐道:“苏小姐恐怕忘了自己的身份。从今日起,苏小姐就只是我顾家的丫鬟,你们听明白了吗?”
众人回应:“听明白了。”
苏舟一阵愕然,这顾景邺是准备收拾她了。
果然是资本家,一天不剥削人就不安逸。
顾景邺话落就离开了,如果他此时转身,一定会发现苏舟正呲牙咧嘴朝他做着鬼脸。
而顾景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稍稍停顿了一下,苏舟立马安静下来,也怔在原地,不知所以的望着他的背影发怵。
男人冷哼一声,沉声道:“苏小姐和我一同回去。”
“什么?”苏舟立马不乐意了,她宁愿自己花几块银元坐黄包车,也不要和大冰块坐一起啊!
男人似乎对苏舟反问他有些不满意,语气宛转更加冷了几度:“苏小姐不乐意?”
苏舟无奈的翻了一个白眼:“乐意乐意!”乐意才怪了,和你一起,那还不得被冻死啊!
男人对苏舟识实务貌似挺满意,语气轻快了些:“那还不快跟上!”
苏舟屁颠屁颠的随他上了车,却“啊!”的一声,脚下一滑,差点翻了个跟头。
一双手臂比她更快的从她腋下圈住往车上带去。
苏舟闻着男人身上传来的栀子香,小脸瞬间通红。
而男人似乎没有察觉一般,神态自若的望着窗外车水马龙。
苏舟静静地坐好,却被他身上传来的男性气息弄得无法静心,观察顾景邺,发现他总是眉头皱起,似乎有理不完的愁绪。
此刻的他,静默地坐在她身边,周身恍若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和刚才训斥她的冷傲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这也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本来人家收留你已经是你的福气了,还给人家惹事,不是自讨苦吃吗?
不过,她就算是做丫鬟也不后悔,顾流云是她的好姐妹,她不愿意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开车的王刚转过头来,“少爷,到了。”
顾景邺眼神往窗外一瞟,一阵幽深,随即利落的下车。
迈了几步,他忽而一顿,转身向她望来,苏舟颤巍巍的指着自己,做了一个“我”的口型,他的眸光不容置喙,下巴抬了抬,示意她跟上。
别克大佬车在一家戏楼停下,苏舟望了一眼那匾额上的鎏金大字,若有所悟的勾起嘴角,便屁颠屁颠随着顾景邺一同进入。
宾客满座,今日听戏的人格外多,戏台前摆满了客人赠送的花,显示了戏台上的人多么受欢迎。
苏舟刚来上海不久,就已经听过上海百花戏楼当家花旦韩素秋的大名。
韩素秋之所以艳名远播有两个原因。
其一:才华横溢,民国三大才女之一。其诗清丽端庄,其文隽永流长,所撰写的小说流传大街小巷,妇孺皆知,除此之外,还被特聘为上海女子学院音乐教授。最主要的是她虽流落风尘却品性高洁。
其二:顾景邺,谁都知道韩素秋是顾景邺的红颜知己,这上海滩顾景邺顾家少爷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敢打顾景邺的红颜的主意,不就是老虎头上摸须吗?
戏台前的戏牌上写了韩素秋的名和今日演唱的曲目《长生殿》。
苏舟和顾景邺站在门口,已经开场,“咿呀……咿呀”声音婉转而韵味深长。
韩素秋一身旦角戏服,雍容华贵,她们进来时韩素秋正唱到: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
有侍从见顾景邺前来,立即热情的拥了上来,“顾少爷,请随我来。”
顾景邺淡然回复:“好的”
苏舟惊悚的望着那隐约勾起嘴角的侧颜,她没看错吧,顾景邺居然也会笑?
还有……他带她来这里干什么他想约会韩素秋,叫她来干什么她可不想做一只超级电灯泡。
就在苏舟郁闷叹气间,顾景邺已经向前有一些距离,她赶紧跟上,却在转头的片刻,看到人群中那一抹身影,眼眸一缩。
她们被带到二楼雅间,侍从正准备奉茶,顾景邺淡然推辞:“下去吧。”
苏舟一看王刚躲开了她的视线,又望向顾景邺,他低垂着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但是,如今她是丫鬟的身份,她还是懂得礼数的,便执起茶壶斟满了顾景邺面前的青花瓷杯。
茶香氤氲开来,茶汤的热气朦胧间,一双玉手灵活的拨弄茶具,茶水倒了半杯,顾景邺看的入迷,一时恍了神。
直到韩素秋走进来,都未发现。
“少爷,顾少爷。”苏舟轻推了推顾景邺的肩膀,顾景邺抽出思绪,直愣愣的望着着苏舟,恍若就要将人吸进去。
苏舟簌的抽回手,低下头,脸色早已滚烫,那指尖摩挲的异样变成清晰的酥麻到热烫,流窜全身。
顾景邺不自然地抽回视线,看向门口,丝毫没有被人看到的尴尬,依旧不疾不徐道:“素秋,你来了。”
韩素秋未褪下戏服便赶来,看来是对顾景邺这个朋友十分珍重,不愿意他等上一会片刻。
韩素秋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眸色有些不自然,轻移莲步走来,撩起戏服后摆,优雅地坐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雍容华贵。
苏舟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突然有一点自惭形秽,望着两人十分默契的谈笑风生,心里冒出汩汩酸意。
忽而,苏舟感觉到两人的视线突然凝在她的身上,毫无防备的抬头。
韩素秋嫣然地朝她一笑,又侧头问顾景邺:“这位是……”
顾景邺一顿,却并没有看苏舟一眼,只是颇为随意的道了一句:“我家新招的丫鬟。”
这语气怎么感觉她就像什么阿猫阿狗一样,无足轻重?
苏舟内心愤愤然,瞬间低垂着头,和王刚两人在顾景邺身后各站一侧。
顾景邺话音刚落,便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氤氲的茶香雾气,茶水清透玛瑙般纯正的色泽,顾景邺竟看了许久。
半晌后,轻嘬了一口茶,淡然问道:“素秋,梁宥君醒来了吗?”
苏舟心里顿时一惊,猛然抬头看着顾景邺,却只看到他黑黝的后脑勺。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救了梁宥君?
他没死?
那为什么顾景邺不告诉顾流云,还让她那么伤心?
韩素秋摇了摇头,蹙眉道:“宥君的情况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