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医院那天下了点小雨,朱瑾没想到老朱居然那么坚持让他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他也知道自己的胃有问题,但自觉还没到需要去县里医院检查的程度。
一大早老朱就把朱颐和朱瑾叫了起来,门口停了一辆红色的轿车,老朱叫的,送他们去县医院。朱瑾问老朱,去一趟县里干嘛还得叫车,坐客车去不就好了吗?
老朱说,这样快啊,省去了麻烦,直接把我们送到医院,县里人生地不熟的,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要是排队的人一旦多了,今天就回不来了。
辩驳几句之后,朱颐和朱槿就被老朱硬生生地塞进了车里,自己坐上副驾驶,掐灭烟,喝了一口酒。温热的酒在初春的空气中冒着寒气,氤氲在车窗玻璃上,形成一片薄薄的雾。朱颐因为起得太早倒在朱槿的肩头睡着了,朱槿把手机攥在手中看着小说。
一路颠簸,时光和窗外的景物都不断地向后流淌,麦田和树丛渐渐消失不见,高楼和广告牌兀自伫立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像鱼群一样漫无目的地左奔右突。
可以查看检查结果的时候已经时下午四点多了,小雨适时地停了,太阳在西方露出了一点牙花,像是大雨过后在制造彩虹。
朱颐刚刚在医院地长凳上睡醒,老朱和朱槿正坐在医院外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聊天。朱颐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服下摆走出医院,告诉老朱拿结果的时间到了。老朱拍拍大腿上的烟灰,站起来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朱槿的烟还没熄灭。
回家的车上三人默不作声,朱颐不知道老朱拿到了什么结果,老朱没说,朱槿在上车时无意间瞟到了老朱手上的单子,那一瞬间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司机看起来也疲惫极了,招着空挡就和老朱拉家常,老朱回答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他平时在牌桌上的那种高谈阔论。
晚饭吃得很简单,老朱亲自下厨煮的面条,有几颗青菜,一盘昨天吃剩下的回锅肉作为绍子。这天晚上老朱没有喝酒,吃得很快,吸面条的声音长久地回荡在客厅里。朱颐埋着头,把青菜一颗一颗地挑出来,然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朱槿吃完面条时从老朱面前抄起一支烟点上,顺口说了句,颐,吃完了把碗洗了。
朱颐头都没抬,似乎是隐隐约约地嗯了一声。
医院确证,胃癌,晚期,平均一年半。
说这话之前,医生把朱颐和朱槿支开了,把老朱一个人叫到办公室,关好了门,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并让老朱先坐下。老朱从没见过医生这么彬彬有礼过,心里顿时有点慌乱,但也遵从医生的话坐了下来。
朱颐直到离开家里前往广州的时候也不知道朱槿怎么了,只隐隐约约觉得哥哥可能生病了,需要在家里养病,不能一起去广州了。
六月的一个午后,空气潮湿,似是将有大雨倾盆,枣树和梨树一动不动,风盘旋呜鸣在很高很高的云层里,东面棚子的泥地上潮了一大片,像是刚刚被淋了一大盆水一样。老朱正躺在竹椅上午休,汗水密密麻麻地从手臂和背夹的毛孔里渗透出来,略微泛黄的背心都湿透了。随着睡眠的深入,摇着蒲扇的手渐渐停了下来,汗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淌起来。
广州持续高温不断,朱颐已经有五天都没有上班了,每天面对着潮湿的空气发呆,偶尔和隔壁下班回家的女人聊天;偶尔去超市买点菜和肉回家做饭;偶尔拨通同事的电话出去打会儿牌。
这个万籁俱寂的下午,朱颐收到了来自老朱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和这边一样的沉闷,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就连此刻的电话信号也变得缓慢。
“颐啊,你那儿热吧,上班没事吧?”
“没事,最近太热了,没有上班,等下雨过后再上。”
“走了,大黄,枣树也没了。”
朱颐听到老朱的前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在血管上,瞬间血液堵塞,气到心田久久提不上来,当知道是大黄走了的时候,才长舒一口气。
那天中午大黄一反常态地不断拉扯着梨树,云静风止的天气里只听得到大黄不断的咆哮声,硕大的梨树剧烈地摇晃着,浓密的树叶像一把大蒲扇来来回回的像是在空气抓取什么东西一样。
老朱被大黄的声音吵醒了,放下蒲扇去门外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了。刚到门口,就看到朱槿正把大黄放了。
“叫得烦人,放了算了。”
“看来是要下雨了吧,连大黄都这么急躁,是一场大雨吧!”
那天傍晚刚刚降临,正如老朱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的那样,一场罕见的大雨倾盆而下。房屋瞬间就像是被侵泡在深水中一样,密密麻麻的雨帘组成了一个看不见边际的巨大水球,包裹了一切。种庄稼归来的人走没超过五步就浑身湿透了,院子角落的枣树垂头丧气,正长得旺盛的树叶悉数散落在院子的各个地方。
这场大雨持续到了午夜,房屋后面的一棵桉树轰然倒塌,从树干中间拦腰断下。这棵树还是老朱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种的,那个时候是村里面发的树苗,要求大家都要多种树。修新房的时候还故意在房屋的后面给那棵桉树留了一个空,以免影响它生长。
后半夜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蝉声高高地挂在树顶,声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带着夏日午夜独有的热气;带着大地此刻难得的静阆;带着雨后空气里流散的清新颗粒。
第二天凌晨,很早,也就是老朱给朱颐打电话那天的凌晨,大黄躺在院子角落的枣树下,一动不动,书体舒展,头和顺地放在前爪上,尾巴有些脱毛,自然地卷曲在后腿的位置。朱槿这一天起得比老朱稍微早一些,这些日子他渐渐地养成了早期的习惯,做做早饭,逛逛马路什么的。
“爸,大黄死了。”
“嗯,我来看看。”
老朱穿着一件背心,清晨的露水和昨夜的滂沱大雨把院子湿了个透,老朱走上前去踢了大黄一脚,大黄本身松软的皮毛开始有些发僵了,肚腩处微微抖了抖。
“埋了吧,埋深点儿。”
朱槿埋完大黄回来的时候,看到老朱正举着锄头把院子角落的枣树连根拔起,院子因此露出了很大一块泥巴色的窟窿。刚走到大门口,枣树应声倒下,泥巴和着深绿的枣树叶和着地上的水汽混乱地摊在地上,包围着老朱。
“这树也不小了,昨晚下雨打落了那么多叶子,也该拔了。”
电话那头的朱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本以为老朱会告诉他关于哥哥的消息,原来是大黄。一直担心着哥哥的朱颐听到的噩耗是关于大黄的,心里自然就放松了不少。他没来得及细想,这是陪伴着他很多年的大黄,不管是以前上学还是现在远走广州,它都会在他离开的时候摇着尾巴送他,回来的时候摇着尾巴迎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幸好,哥哥没事,幸好,哥哥没事!
“那哥哥怎么样了?身子没什么吧?”
“你哥哥没什么事,定期会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癌,其实不见得有那么严重,有时还会去镇上干活儿,打打麻将什么的。”
“哦,那就好。”
这是朱颐第一次知道朱槿得的是什么病,老朱只讲了胃癌,并没有加上晚期两个字,更没有加上平均年限为一年半这句话。但朱颐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哭了。
朱颐在电话那边静默了很久,凝重的空气渐渐地聚拢在周围又散开,他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但从小就知道,癌症等于死亡,等于葬礼,等于白色的床单和消瘦的身体。
这半年以来朱槿确实如老朱所说的那样,没有恶化的迹象,按时去医院检查,按时吃药,不抽烟,不喝酒,不吃生冷的食物,精神好的时候可以帮老朱种种地,去镇上干干活儿,完全不像个病人的样子。
可老朱心里总是没底的,他之所以在大黄死了给朱颐打这个电话,就是他看到大黄在死去的前一天回光返照似的疯狂地想要逃离那棵壮硕的梨树,像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像这样的表现,他看到如此正常的朱槿,真不敢想象那一天会以怎样突如其来的方式降临。
好在朱槿够乐观,在不断的检查和吃药的过程中,他渐渐知道了自己病情的全部,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至少老朱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差别。就像离开家里去广州之前的那几年一样生活着,在这方寂静的小镇和村庄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朱颐在广州时时常想起临走那天老朱给他说的话,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哪天就接到了老朱打来的电话,说关于哥哥的事。也是因为此,时常和他联系的那个女生便和他商量了,她只在四点的时候打电话,不管是哪一天,她都只在四点打电话,因为她告诉朱颐,老朱四点打电话的概率是最低的。
说起这个女生,朱颐一开始的反抗情绪全没了,这个女生很会照顾朱颐的感受,什么事都替他想得周全。因此联系的频率渐渐变大了,话题变得更加宽广,朱颐几乎把他活的这二十年里所有的事情都将给她听了。
另一方面,三姨反馈给老朱的消息也是如此,老朱在担心朱槿之余总算在朱颐的人生大事上找到一点慰藉。
但这慰藉并不长久,也并不能使老朱完全的安心下来。
那通电话在十月底时拨向了广州。
秋天渐渐只剩一条尾巴了,树叶枯黄,境况萧瑟,风乍起,把云朵聚拢,把凉意均匀地分洒到大地上。院子角落挖掉枣树的窟窿已经渐渐看不痕迹了。院墙翻着深绿的青苔,周围的树散落枯叶,零星地布在院坝中。三个铝制粮仓满满的,货车司机说下半月就来拉,全拉走。
朱颐沿着墙角往家走,此时不过六点多一点,天光已经暗淡下来了,路灯渐次亮起,车流人流开始奔腾起来。风偶尔顺着墙角袭来,凉意从后颈窝嗖的一下溜进去,然后从外套的下摆逃走,衣服需要再裹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