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是我养过的第一只猫。
它本是树林中的一只夜行侠,狡黠的捕猎者。如果不是我强行介入了它的生活,它或许还生活在那片林子里,成为树林中一只处在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我把它带出了树林,带进了人类的世界,却也把它带进了坟墓。
早些年的冬天,爸爸和正中叔叔都会去树林子里捕猎,那时候黄鼠狼远不像现在这般稀少,他们在树林里下捕兽夹,逮黄鼠狼。几乎每个清晨,我都能从风雪的呼啸里听到父亲高兴的呐喊:“逮到了,逮到了!”
这时我就会忘却起床的痛苦,从温暖的被窝里一下子钻出来,叫嚷着:“我看看,我看看。”
我忍着衣服紧贴身体的一瞬间带来的零下摄氏度的冰凉,穿上即使垫了鞋垫也依旧能把人的脚冻到麻木的棉鞋,蹬蹬蹬跑到屋外,然后我就会看到一个蛇皮袋被爸爸提着,里面有动物在蹦。
我着急的围着爸爸转,我说:“爸爸爸爸,给我看看,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爸爸说:“先进屋,进了屋再看。”
进屋后,爸爸从袋子里拿出两只黄鼠狼、一只野鸡、一只刺猬和一只猫。
我盯着那只猫,越看越可爱。它肥嘟嘟的,一张猫脸半边黄半边黑,除了四只爪子、尾巴尖儿和胸脯上的毛是白色的之外,其余部分皆是黑的发亮的毛发。它的后腿被夹子夹着,它似乎很恐惧人类,戒备的看着每一个人,呜呜的低吼着。
老爸和正中叔叔商量之后,决定留下两只黄鼠狼和那只野鸡,至于刺猬和猫,则打算放走。
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咱把小猫留下吧,你看它长得好可爱哦。”
妈妈不同意,说:“不能要,野猫身上脏。”
我说:“不脏,猫是最爱干净的动物。”我讨好的看着老妈,可怜兮兮的说:“妈,咱就要了它吧,要实在养不熟我再放了它,好不好?”
“那也不行,到时候它要是在屋子里乱蹦,碰坏东西了怎么办?”
“不会的,它不会乱蹦的,我会管着它的,我发誓。”我铁了心要收留这只猫,所以不管老妈说什么我也决不妥协,最后老妈实在没辙了,说了句狠话就结束了。她说:“你要养可以,你自己想办法给它弄吃的。”
我说:“好。”我爽快的答应下来。因为它的脸花,我就叫它花脸。我说:“花脸,来,给我抱抱。”它不肯,冲我龇牙咧嘴,并伸出爪子要挠我。
没办法,我只好放弃。看来想要和它亲密接触,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我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根绳,然后打开了捕兽夹。
捕兽夹并没有锯齿,没有伤到花脸的筋骨,即使这样,它的腿还是瘸了一个星期。
我把它栓在床头,它很怕人,出溜一下就钻到了床底下,无论我怎么叫它也不出来,我完全能够理解它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所以我关掉了卧室的灯,悄悄退出了房间。
饭桌上,老妈还不死心,她说:“还是把它放了吧,回头它尿屋里拉屋里我可不给你收拾啊。”
我马上说:“我给它收拾。”
老妈说:“你收拾个屁,你连自己都收拾不好,还想收拾一只猫。”
我装作听不见,一个劲儿的往碗里扒饭。我说:“妈,我去房间里吃。”不等她做出反应,我就冲进了卧室,把门一锁,我顺着绳子把花脸拽出床底,把食物放到它面前,它不吃,始终都警觉的看着我,并时不时悲伤的呜呜几声。
直到现在,那一声声呜呜还会响在我的内心。那种失去自由的绝望感常常让我眼角湿润。
我抓住它,把食物硬往它嘴里送,它呛出来,一副要和我死磕到底的样子。我败下阵来,任它钻回到床底下,我把食物推到床底下去,我说:“等你饿了,你就吃点儿,要乖哦,小猫咪。”
它不理我。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它不吃不喝,时常在夜里发出呜呜的啜泣声。
我怕它冻着,就拿我的旧袄给它做了一个窝,开始它死活不躺,我连着把它往窝里摁了几回它才慢慢的老实下来。面对它的反抗,我帮它梳理着毛发说:“要乖乖的哦,你看看,躺在上面多舒服啊。”
我又把食物放在旁边,对它说:“饿不饿?饿了就吃点儿,我就是想和你做朋友,没想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猫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语,也不知道我这么做能不能感化这只野性十足的猫,至少两个星期下来,没有丝毫起色,但我不气馁,我相信总会成功的。
有一天夜里我感到一阵尿意,想起来上个厕所。我打开灯,看到床边的花脸惊恐的望着我,它嘴里含着食物,呆萌呆萌的样子瞬间融化了我身上的寒气。我悄悄的关上灯,又悄悄的躺回到了被窝。
我感觉我激动的要发神经了,我憋着尿听它在床边嚼食物的声音。太好了,猫吃东西了,是的,它吃东西了,它吃了我给它准备的食物。
我激动了整整一晚。
从第二天开始,它慢慢的敢接近我了,有时候我把食物拿在手里它都敢凑过来吃。而我总会在这个时候,心满意足的摸摸它身上的毛。但我说要抱它,它就死活不答应。
再熟了之后,我就把它脖子上的绳解了,它也不跑了,白天就趴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眯着个眼睛清理身上的毛和脚丫子,尤其是用前爪洗脸的样子,每次看到我都被萌的受不了,简直把心都要融化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它不喜欢我抱着它。
于是,每当我想抱它的时候就得连哄带骗的。
我说:“猫咪,来,这个给你吃。”我拿着一块鱼肉引诱它。
它眼睛直放光,口中喵喵两声,但就不过来,好像在说:“你把鱼肉放地上。”
我说:“放地上就脏了,我拿着给你吃多好。”
它用眼神看着我,好像说:“没事,我不怕脏。”
我笑眯眯的看着它,“还是你过来吃吧,我没有恶意,这东西保证给你吃。”怕它不信任我,我故意学着它的样子喵喵叫。
它像看傻逼似的看着我,就是不为所动。
我跟它僵住了,它还是忍不了鱼肉的诱惑,就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并喵喵的叫着。我内心一阵激动,心想等你过来我就一把抓住你。
看我丝毫没有放下鱼肉的意思,它忽然就止步了。它转过身白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不给吃就算了,我不稀罕。”
然后装作一副劳资走啦,劳资真的走啦的架势,一步三回头。
我忍俊不禁,把食物给它放到一张纸上。然后它就哧溜跑到我面前,叼着鱼肉就跑。幸亏我机灵,瞅准时机,一把把猫抱在了怀里。
花脸惨叫,一张嘴鱼肉就掉了,它挣扎的更狠了, 满脸幽怨的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丫的不厚道,耍赖皮,不要脸。”
我弹了一下它的脑袋,得意的笑了。
我把鱼肉送到它嘴边,它一边吃一边还不忘了抬头瞪我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是在告诉我说:“我可告诉你啊,我可不是为了一块鱼肉而向你妥协的。”吃两口又看着我,“不是,肯定不是。”
后来我经常用这种方法引诱它,一来二回它估计也认命了,只要我能拿出让它无法拒绝的食物出来,它就乖乖的跑到我面前,有时候还会讨好的蹭我的手掌,裤管。
一副看吧,看我有多乖,我都这么乖了你忍心不给我肉吃么。
一到这时候,我就会偷偷拿一点荤菜给它。它眯着眼吃的可香了。有一段时间家里不吃肉,花脸就馋了,大晚上的偷偷跑出去打猎,回到原来的树林中。
我开始很担心,怕它一去就不回来了。我给它留着门,希冀着它能回来,后半夜我听到花脸的呜呜声,我打开灯一看,它回来了,浑身冻得发抖,身上有冰雪融化后的水渍,它在清理身体。
我心疼的把它抱上床,想让它睡在床上。
第二天妈妈知道了,严厉反对。
妈妈说:“昆,你要是再敢把猫放在床上睡我就打你信不信?”
我弱弱的反驳说:“那小猫怕冷,它要是冻死了该怎么办呀。”
“你见过冻死的猫吗,它身上有毛,是冻不死的。”妈妈说。并拒绝我把猫带进卧室,说它身上掉毛。
我不理,一意孤行。我吃定了母亲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说:“冻得死。”
如果我妈真心想干预我,我想我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但她没有,她就是这样的宠溺着我,直到今天。
这样争吵的最终结果往往是以妈妈瞪着我说:“就知道犟嘴,我不管你那些啊,要是把床单弄脏了,你给我洗喽。”而结束。
我知道妈妈这是松口了,她总是这样,嘴上再强硬,可心里总是柔软的。
我顺着台阶下来,顺着她的话说:“那我在床单上垫点儿东西吧。”
就这样,花脸过上了和我同睡的日子。它每次打猎都回来的很晚,但只要它一回来我就会把它抱上床,刚开始它不习惯,后来知道被窝里暖和了,就开始自己往里面钻。
有时候我把被子裹的太紧,它钻不进来,就会坐在我的脑袋旁边清理毛发,希望能把我弄醒,可我睡的太死,它就没辙了,后来它学聪明了,只要它回来的时候我没醒,它就会过去舔我的脸,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拍我。
这时候我一般都会醒来,然后我手臂一抬,然后花脸就顺着被子口就钻进去了,它很会享受,非得枕着我的胳膊睡,有时候调皮,在我仰躺着的时候,卧到我的肚子上,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了。
后来我们养成了习惯,只要它跳上床我就会条件反射般的给它撑起被子,然后它就乖乖的钻进来,枕着我的胳膊没心没肺的睡去。
有一天夜里,我照常给花脸撑开被子,可是它却没有钻进来,我四处看,它没有回来。
“可能今天的猎物不好逮。”我想。这种情况以前也遇到过几次,所以就没太放在心上,可直到第二天中午我也没见花脸回来。
“妈,你看见我的猫了吗?”我急的到处找,可就是不见花脸的影子。
老妈正在洗菜,看到我急切的样子说:“没有啊,它没有回来吗?”
我说:“没有。”
妈妈说:“会不会去的地方比较远,所以现在还没有跑回来。”
“跑再远一晚上也能跑回来的吧。”我说,急的直哼哼,“怎么办,我的猫不见了。”
“你去屋后的草垛上看看有没有,我见它有时候趴在上面睡觉。”妈妈说。
我跑到屋后,一米高的草垛一览无遗,上面有一个凹槽,我确信猫曾经在这里休憩,但它此刻却不在这里。
“猫咪,你在吗?”
“小猫咪。”
我到处找,它不在,就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我失落极了,跑到妈妈那里,带着哭腔说:“妈,小猫丢了,怎么办,我的小猫丢了……”
妈妈安慰我说:“丢不了,你放心吧。它可能有事耽搁了。你想想,谁都有忙的分不开身的时候,对不对?”
我说:“嗯,它一定是去找它朋友去了。”
“所以呀,你再等等,等它见完朋友就回来了。”
“那它要被人抓住了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把花脸吃了。”我说。一想到这种情况就想哭。
妈妈说:“不会的,你抓它都那么费劲,更别提别人了,对吧?”
“嗯,他们抓也抓不到。”
往后的一个星期,我天天都盼望着花脸回来,也天天跟爸爸妈妈念叨我想那只猫。可我始终没见着花脸。
这天晚上,爸爸说:“我给你买一只好不好?”
我摇头,红着眼不说话。
妈妈说:“要不妈妈明天陪你上街,咱们买一只比花脸还好看的猫,好不好?”
不知道怎么了,我就一下子哭出声来了,我说:“我不要,我就想要我那只猫。”
两天后我在广来家玩,我兴致勃勃的教广来写字,妈妈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找到那只猫了。
我兴奋的往家里跑,一公里,我一口气跑回去。
等我跑到家的时候,花脸正蔫蔫的坐在门口,我高兴的嘿嘿嘿傻笑,眼泪顺着脸颊淌。我把它紧紧的抱在怀里,我抚摸着它的毛发,它的身体颤抖着。它伸出舌头舔我,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宛如婴儿的啜泣。
妈妈看着我哭,突然沉默了。
范婶跑过来看,问我妈我怎么了。
妈说:“没事,他的猫找回来了。”
花脸舔着我的脸颊,要把我脸上的泪水擦干,我看着它的脸,它的眼比平时晶莹,仿若伴着雾气,它也哭了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内心的激动与喜悦。
“你看,一只猫也通感情。”范婶说。看着花脸替我擦干脸上的泪。
“昆天天吵着说想它想它,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谁知道他是真想这只猫。”妈妈说。声音变了,眼角挂着泪。
这天晚上我把猫抱在怀里吃饭,我给它喂好吃的,妈妈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
“妈,你在哪找到花脸的?”我给花脸喂饭。
“隔壁老李家逮着了,把它关笼子里了,你爸今天去他家借东西,这才发现了。”老妈说。
我看着花脸,知道它这几天一定受了很多苦。我宠溺的摸着它的脑袋,对爸爸妈妈说:“看吧,我就说它不会跑的,它是被别人抓起来了。”
妈妈说:“恩恩,知道了,赶快吃饭吧。”
我和这只猫共同生活了三年,猫的寿命不长,我本以为可以养到它老死的,可没想到它还是意外的死了。
那天中午,妈妈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说:“昆,你的猫死了。”
“死了?”
我不敢相信,以为妈妈是在跟我开玩笑,但妈妈几乎不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呆立着说不出话。
妈妈说:“可能吃了有毒的死耗子。”
“死在哪了?”我说。
“河边的地里。”妈妈说:“你去看看吗。”
我摇头,看着妈妈说:“妈,你帮我把它埋了吧。”
妈妈没问我为什么,只是说:“好。”
它真的死了,因为那年冬天,我把被子撑起来无数次,但它再也没有钻进过我的被窝。我拒绝去看它死去的样子,是因为我想把它鲜活的影像保留在心里。
这样我就能麻痹自己,继续骗自己它还活着,然后我就可以傻傻的每天夜里还照常撑开被子,希冀它有一天还能钻进我的被窝里来。
虽然这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但我宁愿相信它是在打猎的时候走丢了,而不是死在了冰冷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