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白天,我从几个复旦校友群里先知道了陆谷孙老师辞世的消息,其实也就是多了那一会会儿作为情感缓冲的时间罢了。用一个朋友的话说,老是“老神仙”、“老神仙”地叫着,仿佛有了一种他永远不会离去的错觉,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最近10年里复旦人文社科领域失去了很多灯塔式的人物。中文系的贾植芳、章培恒,历史系的朱维铮,高研院的邓正来,尤其是最近几年走的那几位都没到80岁,让人唏嘘。但这一次触动最大,毕竟陆老师是本院、本系的旗帜,虽然我与之没有师承关系,但毕竟是亲自为我们授课的。最后的印象仿佛还留在莎士比亚课上,他思路清晰、中气十足地边讲解着文本,边夹带些针砭时弊的“私货”那样的情形,但一切都已成过去了。
后来有朋友问,你会不会写写文章怀念陆老师?我想也没想就说,不写。一是因为自己不够格,毕竟已非外语学界圈中人,况且复旦外文学院每年那么多毕业生,我算根毛线。二是因为实在不相熟,除了零星的几次谈话几乎没有更多的交集。况且我向来是反感某位文化人物逝世后,各类矫情的怀念者非把三分的关系说到十分——反而是放在心中、默不作声的怀念,多半要比朋友圈刷屏的那些网文来得真诚。
但最终还是想用笔留下点东西,哪怕很短。尤其想补上一句在复旦时从没说过的“谢谢”。
其实最潜移默化的一次触动,是选导师这件事。研究生入学几个月后,我最想选的本是一位名声在外的老师,但他几番考虑后还是拒绝了我。当时我能理解,毕竟这需要各方面完全的契合,但还是藏不住失落。那几周,恰巧听到陆老师在访谈中说自己当年被钱钟书拒绝的往事——他的导师徐燕谋认为其“路子太野”,想转而推荐给钱钟书去带,但钱钟书最终没有接受。按陆老师的说法,自己还是“有些pride”,所以一辈子没见过钱先生,只是保持书信往来。当时的情境下听到这段往事,我也想通了许多。
后来我做出了我在复旦最不后悔的一个选择。卢丽安老师成了我的研究生导师,她当时是文学方向唯一的洋博士(格拉斯哥大学),也有着台湾学者特有的严谨和传统。我也开始更多地关注现当代文学,后来开始聚焦印度英语文学,并由此形成自己的知识架构。当时我当然无法预测后面发生的一切,但正是陆老师分享的那段往事让我明白所谓师承,并非你最终学术成就的决定性因素。其实直到后来教给我印度古代语言、文学和宗教知识的刘震老师、Guhe老师,也都算是我“非名义上的导师”。我很庆幸当初没有把自己的视野局限住。
那几年,陆老师仍过着他深居简出的生活,能偶遇他的时机一是散步时,二是课堂上。我研二时,陆老师亲自出山给我们上了半个学期的莎士比亚课,那几个月教室爆满,其他系、甚至其他学校慕名而来者也不在少数。其实那时陆老师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散书”活动,要求只有一个,得给他背诵莎剧里的著名独白。
无奈我那时候Hamlet背得太熟,又实在是想要一本陆老师的藏书作为纪念,年轻时本就脸皮厚,于是竟然得逞。那是冬天,但陆老师在教室里就穿着件不厚的毛衣,拍拍我,挺不留情面地说:Your Shakespearean pronunciation is … so-so, if I may say so. 转而揶揄我说,是不是光想着要拿书了,太过心急,全然不顾Laurence Olivier那番庄重高贵的神韵了?我一下脸红了。
彼时我的目光早就转移到陆老师带的那满满一袋子书上了,刚想细细挑一本,就被他拦下。“你不要掏了,我都已经挑好了!”于是递给我一本专门研究莎剧中荤段子的《咸湿莎士比亚》(Filthy Shakespeare: Shakespeare's Most Outrageous Sexual Puns),我接过来,暗自佩服他选书的功力,与我不正经的文学偏好非常契合……到后来,陆老师给小白的《好色的哈姆莱特》写序时,还专门提到之前那一本,还引用了国外书评人的灼见:It's a universal truth: sex sells!又让我不由觉得手里那本书更加沉甸甸了。
这些往事,我也只是为了驱散悲伤的气氛,才故意写得略带喜感的。暗地里,陆老师当然也明白我们的文学研究不能只靠sexual puns,也严肃地问过我最近正在研究哪些作家——
“主要在看Rushdie。”我答道。
“Ruskin啊,你喜欢唯美主义啊?”陆老师把拉什迪听成了19世纪的英国作家约翰·拉斯金。
“不是,Salman Rushdie,印度那位。”我凑近些,更加清楚地说了遍。当时大概是2010年年初,陆老师70岁的时候,耳朵可能有些不灵光了。
然后陆老师又滔滔不绝地问了些问题——国内写Satanic Verses(《撒旦诗篇》)有没有政治问题啊,你涉及到古代印度的问题要不要学Sanskrit啊,复旦有哪些老师可以教Sanskrit啊……
其实身边的同学不少都有这样的经历。被陆老师稍微问到一个小的话题,就得做好后面连番接招的准备。至少在70岁那年,思维还是那样健步如飞,未见老态。
那也仿佛是我能纯粹地读书、思考、求知的最后一、两年时光,丝毫不必去深究你学这些,未来有什么用,尤其在向来秉持“自由而无用”的学校里。在那之后能见到陆老师的机会又更少了,有同学去旁听他给本科生开的“英美散文”,而因为时间冲突,我还是选择去光华楼跟Guhe精读《摩诃婆罗多》了。
到2011年,我们届毕业那年,陆老师开始玩微博了,很潮。那时候复旦搞三行英文情诗大赛,素来喜欢玩文字游戏的我戏谑了一把,孰料被复旦官方的微博po了出来,然后被陆老师转了,批评地很客气,反正总结起来就是“这是神马玩意”的意思。
批评当然是有道理的,况且我也对自己早年写的东西有清楚的认识,多半都是在自嗨。当年7月初拍毕业照,距离那条微博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心想着能和陆老师再探讨一下那次批评,但在毕业的离愁别绪之中,终于也想不起怎么说了。几乎所有人都想跟陆老师合影留念,我也不例外;那天多数人都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陆老师,我也不例外。
来不及告别,也认为没有必要说再见,因为相信总能有机会在各种场合再见到他。但真的不知道哪一次就是最后一面,这次感触最深。读书那段日子自己也比较矫情,不喜欢很夸张、外露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同时也很鄙夷这样做的人),觉得有些人的好,放在心里感恩和怀念就好,没必要事事都挂在嘴上。于是拖到后来,在他赠书时、过问时、批评时,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能挤出来。
我想所谓的润物细无声就是,你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却并不必亲耳听到他们告诉你这一切。或许是来不及说,或许是藏在心里,也或许是言语无法表述……就像那句“身在丝绒樊笼,心有精神家园”带给我们的。
陆老师,谢谢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