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枪手迟早会毁了我的名声，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这也比由我自己亲手毁掉的好。就把为世界增添文字垃圾的任务交给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吧，我需要他们为我争取时间。一部真正值得一看的作品，无论让人们等待多久都是值得的，是人们自己无法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只好用垃圾的文字先垫一垫他们消化不良的胃。

利用这段空闲，我决定再见一次华子，既身为一个朋友，也身为一个作家。（我有一种直觉，这将会有利于我的写作。）然而一着手这件事，我才发现这个目标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以达成。除了那个早已被我删掉的电话号码，我和华子之间的交集就只剩下那位介绍人了。我翻遍整座屋子，才在大衣橱底部的抽屉里找到了高中的同学录。那位介绍人，名字似乎叫做张勇。我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名字下面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好，请问张勇在吗？”

"我就是张勇，请问你哪位？”他的声音礼貌的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我是徐易，高中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徐易。”

“徐易，好久不见！我家里还有你写的书呢！这些年虽然联系不上你，但我总跟人说我是你的高中同学，他们还都不信呢。”

“你现在怎么样？都忙什么呢？”面对张勇出乎意料的热情，我实在无法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的目的。

“我前年刚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还不错。就在开封路东边靠近车站的位置。你有空可以来坐坐，我给你免单！”

“那正好，我正想找你坐坐呢。最近我时常想起一些过去的朋友……”

“我理解，我理解。我也经常会想起咱们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大家的感情真好啊。可惜一毕业……”

“是啊，大家都有大家的生活。”

"啊，说起来，咱们用不用再联系联系其他同学？"

“不…先不用。”我紧张的说道，生怕张勇问我为什么。

“那也好，你什么时候过来？”

“看你了，我最近随时都有时间。”

"那就明天晚上吧。"

“好。”

话一说完，我就匆忙撂下了电话，仿佛我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是一只死耗子。为什么一通简单的电话也会让我如此紧张？

那是一家环境还算雅致的餐厅，整体的装修以绿色调为主。从落地窗看进去，大大小小的吊灯多的像是钟乳石洞，把一张张餐桌照得比手术台还要明亮。我来的时候，这里一半的位置已经坐满，从门口就能听见客人们的嘈杂声和喇叭传出的法国民谣掺在一起的声音。领位小姑娘一见我就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口音像是来自东北地区：

“您就是徐易老师吧？快请进！我一会儿就去把老板叫来。”说着她就把我领到了提前占好的位置，一张餐桌上摆着两副精美的餐具，与其他客人使用的明显不同。

"易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张勇刚从厨房冒出头，就远远的朝我喊道。瘦小的身躯挺得直直的，迈着大步向我走来。

“勇哥，这餐厅可以昂，得叫你大老板了现在。”我也有样学样的寒暄了起来。

"哪有，糊口而已。"张勇的脸咧的比刚才更开了：“说起来，你可真是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么有艺术气质。”

服务员陆续端来了酒菜，张勇一边吃着，一边和我聊起了高中时的往事。我一边附和着，一边伺机不动声色的谈起华子。

“易哥。你现在还有在练拳击吗？”

“没有了，很多年前就不再练了。”

“那还真是可惜，想当年男生里面能跟你过几手的都找不出来。”

“哈哈，那只是你们没学过而已。对了，你还记得当年是怎么把华子介绍给我的吗？”我整整用了两杯酒的时间才算是找到了这个机会。

听到“华子”二字，张勇的表情不易察觉的凝固了一下。

"当然记得。不怕你笑话，我那次原本是想让华子煞煞你的威风来着。没想到…"他不无自嘲的说道，似乎想用这种语气表明那不过是个朋友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华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奥，我们是小学同学。”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很久以前就联系不上了。你呢？我记得那之后你们的关系一直不错来着。”

一听到唯一的线索就要在这里中断了，我竟一时提不起力气去回答他的问题。

张勇见我不搭话，也沉默了良久。

“易哥，说实话，你这次联系我，是为了华子吧。”

我点点头，抓起酒杯就干了下去。

"他是不是捅出什么篓子了？"

我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找华子叙叙旧而已。"我无力再做更多的解释。

张勇往椅背上一靠，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的这位小学同学，虽然不是什么坏人，可是却很容易被人误会。小学时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华子早晚有一天会进监狱。”

“你呢？你也觉得他迟早会进监狱吗？”

“至少可能性比一般人要高一些。就整个小学来说，没人比我更了解华子，与别人认为的相反，我觉得华子很可能会因为过于正直而进监狱。”

“过于正直？”

“对，过于正直，所以很容易被人利用。”

“怎么讲？”

张勇也抓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下去，关于华子，他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

“这事说来话长。在小学的时候，同学都很怕华子。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我。我小学时是那种很老实的孩子，所以经常会被坏孩子欺负。在偶然与华子成为朋友之后，这些现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因为身强力壮的华子会挨个去教训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而华子的教训总是简单明了：一根一端钉了钉子的木棍。”

“就因为这个？”

“如果仅此而已，同学们说不定还会因此喜欢上华子呢。大家早就想让那些爱欺负人的人尝点苦头了。问题在于之后发生的事，那些事真是说来惭愧。”

“到底是什么事？你快白卖关子了！”

“易哥，要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华子替我出头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只要和别人发生了摩擦，我就会叫华子去教训他。当然，在那之前我会先编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告诉华子对方是怎样仗势欺人的。”

“就没有人知道真相吗？”

“没有人，华子小学时实在是太沉默寡言了，再加上有一个终日酗酒的父亲，大家都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有暴力倾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我倒从来没听过华子提起他的父亲。”

“说到底，华子的过于阴沉的性格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每次来学校时都带着一身酒气。有一次他甚至差点把我们班主任给打了。从小有那样一位父亲，也许无论谁都会变得性格古怪吧。”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餐馆里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顾客，循环播放的法国民谣早已淹没在了他们的嘈杂声中，再也听不清了。一个服务员来到张勇身边耳语了几句，于是他不耐烦的站起身来。

“易哥，我先失陪一会儿。”

我望着桌子上的酒瓶，想起了王甜与我离婚的理由：我也是一个终日酗酒的父亲。圆圆在学校里的时候也会像华子一样沉默寡言吗？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

等到张勇回来的时候，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要起身告辞。张勇说什么也要送我一程，于是我们一同走出餐厅，屋外的夜色瞬间就将我们包围了起来。

一路无言，走到车站的时候，张勇突然对我说道：

“易哥，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或许会有华子的消息。”

“谁？”

“我也不认识这个人。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华子曾向我介绍过一家修电脑的店铺。他说那里有一个叫“炮哥”的店员是他的初中同学。关于那件事，我的印象很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华子有其他朋友。”

“你有那个人的电话吗？”

“他的名片我已经丢掉了，不过我还记得那家店叫做“鑫宇电脑维修”，就在电子信息城的二楼上。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谢谢你，这条线索真的对我很重要。”我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你太客气了，易哥。如果你真的还能再联系上华子的话，请一定记得通知我。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很想再见他一面。”

坐在216路汽车的后排，我透过窗子和张勇挥手告别。随着汽车的启动，我看见他的身躯在昏暗的路灯下越缩越小，越缩越小。他似乎一直站在原地，直至缩成了一个模糊的斑点，最后彻底消融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