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打记事起,饺子就是我遙不可及的追求。那元宝的形状,白胖的肚子,放进嘴里一咬,期吩已久的香醇和鲜美,瞬间俘虏了所有的味蕾,又迅速控制了全身的神经,舒坦得欲生欲死。窃想,若天天能吃上饺子,夫复何求!
可那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饺子。
爷爷在年前最后一个集上买回猪肉,一定要天不亮就去,否则买不到四指厚膘的猪肉,那时没有精瘦肉,如果有也无人问津。在年三十的早晨,便把面和好,放在面盆里饧着,上边还得盖一块湿笼笹布,否则面就皴了。然后切肉的切肉,剁菜的剁菜,菜就是大白菜,胶东大白菜帮少芯多,又脆又甜,和猪肉馅是绝配。鲁迅先生亦说胶东大白菜是佳品,当年在北京要栓着红绳挂起来卖。白菜剁碎攥水即可,一般由我们小孩干,切肉要有些技术,也费功夫,要把肉切成黄豆粒大的小丁(绝不剁成肉泥),这活儿不让我们干。切好后放调料搅拌,再加上剁好的白菜,等吃过午饭,便开始包饺子。
包饺子是个热闹事,我们小孩子总想伸手,但幹皮吧幹不圆,包饺子吧捏的歪七扭八还捏不紧,只能揉揉面,把包好的饺子放在用高粱杆串成的盖帘上码齐,放到院里的大缸里冻上,一下午要包出够吃好几顿的。那时过年都下大雪,天气很冷,不久饺子就冻的硬梆梆的,随吃随拿,放个十天半拉月坏不了。
我家当时只有我奶奶、我妈和我姑三个妇女,她们不算巧手,但包饺子还是很麻利,包的个头不算太大,褶捏的还算齐整,馅放的也算多。她们都是捏褶,包出的饺子两个尖角弯弯,鼓着圆肚,象个小元宝(我总觉得更象姑娘盈盈的笑眼)。我奶奶还经常捏几个小鱼、小鼠,我最喜欢她捏的麦穗,由粗到细二十几个褶相交错,活象沉甸甸昂首待割的麦穗。
后来懂得了包饺子首要的是捏紧,煮熟了也不能破,其次才是包的形状美观。否则你包的再漂亮,一下水就破了,味道全失,不能称为饺子。(煮破了怎么办?单盛到一个碗里,不端上桌,一是怕挨白眼,二是煮破饺子不吉利)
包饺子有个忌讳,馅不够要说面多了,面不够要说馅多了。喻义是面多来年有饭吃,馅多来年有钱花。谨记谨记,说错了要挨骂。
饺子包好已近黄昏,长辈们把祭祀先人的轴子(写着列祖列宗名讳的卷轴)挂在正堂,下面桌上摆好菜肴、杯盏、碗筷,点上香和蜡烛,然后帶上我们小辈的去上坟。在坟前烧纸、磕头,放一挂鞭炮,就是请祖先回家过年。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们抢着把风箱拉的呱呱哒哒紧响,灶膛内火光熊熊,奶奶揭开锅盖,把满满一盖帘饺子下到锅里,这个场景莫言先生如此形容“从南来了一群鹅,扑棱扑棱跳下河”。灶间里蒸汽弥漫,我还真分不清是鸭是鹅。
第一碗饺子要端到正堂桌上,先让祖先享用,当然最后还是我们替祖先吃掉。第二碗端到院子里,也烧几张纸,我忘记是供奉哪路神仙。这些仪式进行完毕,这才围到桌子上吃饺子,大人们还单有几盘菜,他们要喝酒。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怕有人抢似的,狼吞虎咽,往往吃了一碗还没品出是什么馅的。不大一会儿,四五十个饺子进肚,挺着滚瓜溜圆的肚子,沉浸在莫可名状的满足中。
梁浩然先生在他的小说《艳阳天》中,描写地主马小辫回忆当年“一个肉丸的饺子,老子只咬肚吃”,该死的狗地主,我吃白菜猪肉的饺子都香得找不着北,一个肉丸的饺子,还不把人香死!(我们现在也常吃一个肉丸的饺子,也没香死谁哈)。
在满足中睡去,口中流着涎水,美梦中被叫醒,原来天交子时,辞旧迎新,这是过年最庄严的时刻,磕头、拜年、放鞭炮,吃饺子。
磕头这个事小孩都愿意干,有压岁钱啊。放鞭炮也是孩子们的最爱,这些事干完了,又是吃饺子。这顿饺子是素馅的,大白菜里放点豆腐粉丝什么的,如果没有肉馅饺子对比,素馅饺子也算美味,但对我来说,有昨晚的肉饺子垫底,素饺子就吃不了几个,想努力多吃几个的原因是有的饺子里包有硬币,说吃到的人命大福大造化大。
我最爱吃剩饺子,当然煎的更香,即使蒸一下,也比第一顿的香。后来明白,馅里的肥肉丁再次加热又溶化了一部分油脂,吃着更香。再就是已经有足够的耐心细嚼慢咽,充分调动味蕾来分享美味。
许多年过去了,关于年的记忆早就刻进脑海,也有资格吐槽几句现在没年味。没有大雪,没有草垛,没有风箱,没有鸡鸣狗吠,莫言先生说连夜晚都没有从前黑。现在过年也不买有肥膘的肉了,不过依然是切小肉丁,饺子依然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