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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电风扇孜孜不倦转动着马达,一遍遍急速切破空气的扇叶在沉闷的房间中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它在夜里显得躁动不安,却无法让人心生讨厌,大概是因为它陪伴了我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吧。这个没有安装空调的狭小房间,总是用尽全力拥抱着夏天的闷热,当渐渐习惯额头沁出的汗水时,剩下的只有漫长的失眠,我总是在夏夜经历着这一切,仿佛梦境的轮回。
在这种夜深的时刻,总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些曾有过的画面。
儿时的我经常会与爷爷在夜晚热得无法入眠的时候,搬上一卷凉席,带着弟妹几个,沿着天井边缘用水泥筑造的楼梯走上屋顶纳凉,我们铺上凉席,平躺在散发着些许热气的混泥土地上,爷爷搬着凳子坐在一旁,那时候的我望着无尽的夜空,天上的繁星璀璨而悠远。
爷爷与我们讲过很多话,现在想起,发觉大多只记得对话的场景,却忘记了内容,唯一能记起的,便是一些叫我们好好学习的话语,其他大多数都化为了岁月里无声的尘埃消失不见,如远处闪烁的星辰般无法触摸。
爷爷年轻时是个工人,跟着生产队四处流浪,修建水库、浇筑核电站、挖煤矿、建铁路,他的整个青壮年时期都奉献给了国家,虽然爷爷文化不高,但却见多识广,以后在他老去记性不好使的时候,与我们回忆起这些经历却总能清楚描述。印象里爷爷的脾性不好,我与弟妹打架的时候,他经常会拿竹鞭治理我们,到现在老房子里还放着几根特意用竹子削的竹鞭,那时候的我每次都会吓得躲到床底下,但终究免不了一顿治。我们总是调皮捣蛋,经常与爷爷抢电视,拌嘴,每次爷爷总会无奈地妥协,无可奈何地将电视频道调至我们喜爱的卡通频道,等到我们看厌了,他才调回新闻频道。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经常在外面务农,起早贪黑,早晨担着肥料去田里给蔬菜添肥,锄一下草,松一下土,春天的时候栽种田里的薯苗,夏天的时候浇灌田里的萝卜,秋天的时候收割稻谷,冬天时会拿多余的葱蒜卖给大排档换些钱。傍晚时奶奶也总会往田里跑一趟,四季不断,只有在夏季最热的时候才会呆在家里的侧房,开着风扇纳凉午睡,而其他的时间则是走街串巷,去找村里的邻居唠嗑,餐点时间便从田里摘回蔬菜,拿出早晨买回的猪肉,做上一顿家常小菜。
日子一天天过去,爷爷奶奶老了,经常会跟我们回忆他们年轻时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每次听爷爷口中所讲述的好友去世的消息时,他总是欲言又止。奶奶则经常跟我们讲我爸妈年轻时的事情,我们像听故事一般若有所思地倾听着。奶奶常跟我们提起,妈妈嫁过来时,在家里生下我后,因为爸爸在外工作,爷爷那时候还未退休,所以家里只剩娘俩,有一次正逢夏季暴雨时节,水蚁纷纷从地上飞了出来,飞到了家里面,奶奶与妈妈害怕得一整夜没睡,躲在蚊帐里没敢动;奶奶还跟我们说,她年轻时会走十几公里的路去市区坐车,只是为了去找当时被分配在湖南工作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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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关于他们的印象其实多过于父母。
少年时候的我,经历了二十余个夏季,在彼时忽而发现奶奶老去的痕迹愈来愈明显,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爷爷的风湿病愈加严重,不再拿起鞭子治理我们,也许他是打不动了,就连记忆也开始变得缓慢,在他脑海里,时光好似都停留在了青年时期,每次我坐在他身边,他总会与我讲述他记忆里与昔日好友的经历,在他口中的故友似乎都只是昨日分别,他总对我们说:“要是我腿脚能走,就去找他们了,虽然现在已经好久没联系,但我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工作的地点。”其实我那时候特别想说,爷爷啊,到了你这个年纪,他们早就已经退休了,甚至在许久没法联系的同时,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啊……每次我总是不忍打断。
后来读完了大学开始工作,春节回家时候,亲戚口中的我每年都在变,但家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只发觉以往矍铄的爷爷脸上多了一丝病容,手脚渐渐变得瘦削,而奶奶的驼背不断严重,每一次的见面都感觉时光只是安静地在他们的身上走了一遭,却让他们更加苍老和脆弱。尽管如此,对于我在外生活的关心,也大多只是停留在询问是否吃得饱,穿得暖这种问题上,对于“你活得怎么样”这种事情似乎并不在意,也许这些在他们眼里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身体健康,有得吃有得穿。
每每我伏下身安静倾听风扇转动的声音的时候,总能记起成长过程中的这二十几个夏夜,是如何一点点在亲人的身上留下烙印的。
好好学习,从我的记忆苏醒之日起,这便是家人最简单的期望,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正直的、有前途的人,他们用平凡与辛劳撑起了我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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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以后,日子变得千篇一律,与家人的联系也不多,有也仅是一个电话聊聊家常,而我,住着一个月租几百块钱的出租屋,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每天准点挤公交,地铁,匆忙地赶路害怕迟到,争分夺秒,在工作上尽量让自己投入,时间总是在这过程中一点点流逝,他们从不知道。
回头想,这是否就是“好好学习”的结果?让我们成为一个普罗大众,一个在职场上拼搏而暂无所成的人,我们似乎不太努力,没有成为我们小时候脑海里所想要成为的模样。
我想,那时候,我们的家人,其实也不知道我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模样的吧?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需要成长的时候,给予我们最简单的关怀,最简单的为人处世的引导,最简单的物质支持,至于未来会活成什么模样,其实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即便达不到我们心里所希望的理想标准,但我们却为什么依然坚持着?我们接受了这个混得不怎么样的自己,接受了这个时不时懦弱的自己,接受了这个彷徨不安的自己,接受了这个矛盾的自己。明明生活中会遇到很多坏人,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我们却依然积极接受着这一切,试图在这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其实,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调节,调节与家人的关系,调节融入这个社会的节奏,调节自己承受痛苦的容量。
我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迷茫的时候,我总是这样问自己。我不知道家人最希望看到的我们是什么模样,但我只知道当我们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的时候,家人肯定也会感到欣慰的吧?
在这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朋友,失去很多朋友,你会谈一场意想不到的恋爱,会遭遇一场撕心裂肺的失恋,会接触很多现实的社会规则,受到一些背叛与伤害,也许你会违背原则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但也会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想法,这就是生活。
在社会混迹的这两年,我渐渐发觉,只有家人和爱人才是自己心灵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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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睡在田野里,头顶是一幕巨大的画卷,上面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璀璨繁星,田埂上放着爷爷送给我的一只四脚蛇塑胶玩具,蒲公英长在田野边,一盏油灯静静伫立在我身旁,夏风吹来,远处稻田如波浪,暗黑的山峰模糊而虚幻,明亮的月光洒在屋后的小溪上,随着星星流到远方。
忽而,哗啦啦的雨声一阵,惊醒了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