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们是爱幻想、爱冒犯、爱玩笑的孩子啊,我们会在您的脚下重逢吗?

1.

黄瑶走了。

接到消息时,我愣在原地很久,无数关于大瓦片和板板久远的记忆疯狂向我袭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板板了,我也很久没有叫她大瓦片,年老最终成了隔绝了我们生命的那堵墙,将她留在了探寻自己生命的路上,把我挡在了现实的生活里,我已经老到无法跟上她的脚步,一动就吱吱作响的关节拖着我们渐行渐远,我忧郁的心脏经不住过分热烈的生活,它总是这样提醒我,它告诉我该过怎样平静和舒适的生活,它命令我丢弃了年轻时的戏谑、横冲直撞和满不在乎,我的文字变得死寂,如果不是她离世,我绝不会再拿起笔,我的血液早已没有温度,我听不到大地的声音和大河的呜咽,我成了一个等死的人。

她的死亡,却让埋在我心里的板板死而复生,他接管了我年迈的身体,他让我热泪盈眶,他把我和他和大瓦片几十年的记忆一股脑又塞回了我空荡荡的生活和大脑里。我想起了我们初识,我想起了我们戏谑的讨论死亡,我想起我们层出不穷的关于生命和葬礼的创意,我想起了我们一起渎神的话语,我想起了我们在黑暗里闪着圣光的虔诚……我在那一秒泪流满面的返老还童,我仰天大哭,我哭我的挚友,我也哭我的板板,我也哭着我。我在极大的悲伤里短暂晕厥过去。生活和身体是一记重锤,高血压冷笑着警告我:你再也没有享受情绪和感受生活的权限了。

睁眼后的短暂眩晕里,我看到我已经熟悉了的,几十年如一日的那一堵墙,那一堵被时光熏黑了我却早已懒得刷白的墙,挨着它我视而不见落满灰尘的斗柜,以前放满了我收藏的奇珍异宝,现在却装满了各种生活所需,我放在顶端插满干花从沙漠里捡来被我当成珍宝的头骨,早已没了去向。我的四周空空如也,我看到了我为了活着而储藏着的被我命名为希望的凡物,我看到了窗外枯萎的被我命名为春天的花园,我看到了阴沉着被我命名为晴朗的天空,在这一瞬间我好像明白大瓦片为什么死了,说不定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缓缓起身,这一具行将就木的身体承受不住说起就起的意识,它早已经习惯了谨慎和缓慢,不堪重负的关节们“咯吱吱”嘲讽似的宣告着主权,它们才是这个身体大的理想和现实。打开衣橱满是黑、深灰、藏蓝这几个颜色,它们无精打采地紧挨着,不过正好符合这肃穆的时刻,我选择了一身黑色的宽大西服,一件麻制衬衫,一条深蓝色领带。我发现已经好几年没有仔细整理过自己的头发了,我太老了,尽管我才六十七岁,埋掉板板后我像是应激的猫一样紧紧蜷缩在自己找到的笼子里,任由岁月在我身体上加速流动,被抽干精气神般的飞快奔向衰老,几乎一夜间就丧失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力,我选择了拥抱了年龄和生活,做了叛徒和逃兵,而现在,接管这具身体的板板决定要整理好自己好好送别挚友,整理好头发后,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把长柄大黑伞,我要走出这老的、旧的、残破的居所,去回到年轻至少是看着年轻的模样。

我去了一个男士修容馆,看到我的到来店员们皱了皱眉,最终没有说什么开始给我修容,我却感受到了他们的歧视,他们问也没问给我端来温热的水,最后在我执着的要求下才给我上了一杯掺了水的威士忌,一杯下肚,我又要了一杯。

我的大脑里想起了无数和大瓦片的对话,曾经多少次我们怀着戏谑讨论着彼此的葬礼,她多少次和我讲要让我去主持她的葬礼,她觉得我年轻时做过司仪的经历会让她的葬礼变得有条不紊又惊心动魄,她的奇思妙想出自她的本心,她严肃地对我说:“我跟你讲啊,我有很多自己和朋友的丑照,葬礼那天就滚动播放!”她无数次直视着我的眼睛说:“第一个笑出声的要奖励5000,要是物价涨了我就再涨涨,直接现场颁奖,这个葬礼我都计划十年了。”我脑子里全是她当时认真的表情,那会儿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她才三十二岁,我想着她眼泪止不住往地上砸,但是我要大声笑出声,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不愉快,我们从来没有过一点儿的悲伤,现在她死了,我更不能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努力忍着泪水,狰狞大笑,修容师在旁边惊慌失措,他忙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对着还是孩子年龄的他胡乱说道,“我朋友走了,她走了。”听完,他愣了愣不知怎么安慰我,只是帮我倒满了威士忌,这次没有掺水,我回忆着我们去沙漠去寻找骆驼头骨险些丧命,我回忆我们总是心有灵犀般的默契,我回忆我们儿戏一般地互相交托,我回忆我给她嘱咐我骨灰处理事项的日日夜夜,我给她说:“我早就把我的骨灰处理方式想好了,我列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找到一个大风天在山顶扬了;中策把它做成烟花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找一个麦地放了;下策出海喂鱼。”她冷笑着回我,“给你扬到骊山,或者我找个豆腐坊偷偷撒进去,让人给你吃了。”她用惯用的戏谑语气说着仅限于我们俩之间的恶毒玩笑,而要把我扬在骊山撒进豆腐的她没了。

回家已是烂醉,这样放纵式的情感早已离开了我,它们对我是太过惊悚的热烈,这样的烂醉我已多年未见,克制是这个年岁值得宣扬的美德。沉沉睡在黑色的夜里,大瓦片走进了我的梦,她抱着我惊叹,“你怎么这么老了?”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庞仿佛仍是我们初识时的模样,我不确定是否是她,就玩命翻找关于她的记忆,记忆里的她竟然全部是这样热烈且充满力量,她的笑声始终响亮,她脸上常常挂着戏谑的表情,她赫然有着在一切境地里把各种事情当作玩笑的魄力。她笑嘻嘻地盯着我,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她眨巴着眼睛,仿佛在问我为什么不回答,她的神情依然是那年轻得满不在乎,她一直都是我初识时的大瓦片,她翻了一个白眼,“你忘记你答应我的了吗?不要让我死了还因为这点儿小事忘不掉你,别让常常回来看你,我不知道那会儿我是什么模样。”她伸手抓住我的脖子做了一个鬼脸,“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答应了她什么,她扶了扶脑门,盯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葬礼的时候,请一个教官,让参加的人站军姿。”说完仍然盯着我的眼睛,半晌表情才柔和下来,“说着玩的,睡觉吧,帅小伙,明天你还要参加我的葬礼呢,不要迟到哟,把板板带上,我想他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七点我离开了住所,穿着昨天选择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用背带代替了腰带,一手拿着黑色长柄伞,一手捧着黑纸包着的白玫瑰。并没有准备花圈,她一定不喜欢,那个浪漫到死的精灵,她几乎走遍了这个星球,她最怕的便是考虑所谓的长远的静止的生活,死亡对她来说没有抗拒也没有期待,一切如常般的平静和热烈才是她对待死亡和生命的态度吧,我在心里想着,载我的黑色轿车在尚在沉睡的城市里穿梭,身边按部就班的生活的人在我车窗里飞快后退,我又想起我们喜欢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在城市里走着,从起点到终点循环往复,我们看着窗外的人,或是看着漫天的雨滴和狂风欣喜或者发呆,我们的交往里也大多这样地漫无目的。我们之间有一个游戏,像极了相声中的扒马褂,她负责说我负责写出来,我们极具默契地把一个个奇思妙想或者狗屎一样的点子变成一篇篇文章,她从来都是最支持我也是最会出损招的损友,我们就这样乐此不疲地把一切相同的变得不同,想到这里我可能又成了板板,看着近在咫尺的火葬场,释然笑了笑。

亲友们围在告别大厅,工作人员推出她的遗体,她的面容远没有我梦里的年轻,她没有穿所谓的寿衣,被盖在殡仪馆里常见的黄色被子下的身体穿着她年轻时常穿的一条长裙,它陪她去过很多国家,她曾经说它陪她经历过无数绝望,可是她从来也不在乎,她常常把“I don't fucking care!”挂在嘴边,无比豪迈,现在她脸色蜡黄,身边满是啜泣的声音,但是我忍住了,我不想让我的挚友不悦,我看着她几乎成为永恒的身体,我忍住不哭,我有些颤抖的后退几步,趁着大家不注意踉跄走出这个大厅,逃离似的躲在墙角,看着身边那几个抽烟的人,求救似的和他们要了一支点燃,我已经三十年没有吸过烟了,一下子被呛得涕泪横流,我还是忍着抽完了它,我没有哭是烟呛得我,该死的烟!我拼命大笑,我笑得眼泪和鼻涕砸在地上,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笑得所有人都围观我,我笑得有人过来劝我,我笑得招来了保安,我才答应他们不再大笑,而是不停怪异微笑地回到了告别她的地方,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我却仿佛看到了她也冲我微笑,还有她惯有的戏谑的表情,她好像说:“够了,板板,谢谢你。”我掩住了我的脸,我险些被她发现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手捂着脸,一手锤了锤胸膛,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人给我递纸,我恨恨地说:“我明明在笑!你怎么敢的!”

大瓦片下葬了,亲友们为了答谢备了宴席,我没有参加,我回到了她的墓前。

我站在那里,冲着空地大喊:“全体都有,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报数!”

“一!”

面向她的墓碑,我庄严道:“首长同志!演练官兵一人已全部到齐,是否演练,请指示!”

“是!”

“全体都有,立正!”

我斜向她的墓碑用力站得很直,我把几十年前当兵时关于军姿的所有记忆都翻了出来,我望着墓碑庞我的那束白玫瑰,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

2.

我终于昏厥在墓地,双眼一片漆黑前我看到墓碑后藏着大瓦片和板板,他们戏谑地看着我一阵嘲笑。

我看到他们一起走进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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